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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插在门口墙上的松明在照常地燃烧着,劈啪地响着,在它那摇曳不定的冒着烟的微光里,阿列克谢看见一个矮小驼背的老太婆。她的鼻子有点长,布满皱纹的脸像在生气。桌上放有一个大包袱,她就在那儿忙碌,先打开麻袋布,再打开旧的女短袄,然后再打开一层纸,露出了一只铁锅,从铁锅里冒出的那鲜美、浓郁的鸡汤味布满了整个窑洞,以致阿列克谢感到空空的胃竟然起了痉挛。

  瓦西里莎老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还存有严肃、生气的表情。

  “是我拿来的,不要嫌不好,吃下去可以补身子。上帝保佑,吃了大概会有用的……”

  阿列克谢不由得想起了老奶奶的悲惨家事,想起了有“女游击队员”这个滑稽绰号的母鸡的故事。于是这一切——老奶奶、瓦利亚和桌上冒着好香的热气的小锅——在泪水中变得模糊起来,透过泪水他发现:老奶奶的那双严肃的眼睛满含着无限的怜悯,关切地望着他。

  老太婆朝门口走出时,阿列克谢只能说出一句话:“谢谢,老奶奶!”

  “用不着谢,有什么好感谢的?我家也有人在打仗,或许也有人给他喝汤。吃吧,多吃点,身体会好起来的。祝你早日康复!”阿列克谢是从门口听到这番话的。

  “老奶奶,老奶奶!”阿列克谢要尽力向她冲过去,但瓦利亚的双手拽住了他,并使他在垫褥上躺下。

  “你躺着吧,躺着吧!最好是喝一点这汤。”她用德国士兵饭盒上的一个铝制盖子当盘于,把汤盛在里面端给他。这盘子里冒出了油乎乎的鲜美香味。她是扭过脸去把它端来的,大概是为了掩饰她那情不自禁流下的眼泪,说道:“喝这汤吧,喝吧!”

  “那米哈依拉爷爷呢?”

  “他出去了……有事出去了,去找区委会,不会很快就回来。你就喝吧,喝这个汤吧!”

  阿列克谢看见他面前有一把由于日久而发黑的木汤勺,勺边上有缺口,里面盛满了琥珀色的鸡汤。

  最初的几勺汤唤醒了他强烈的食欲,喝了一点以后胃就疼了起来、痉挛起来。他只喝了十勺汤、吃了几条松软的鸡肉丝。虽然胃执拗地还要再吃,但是阿列克谢却果断地把食物推开了,因为他知道,在他这种情况下,吃多了可能反而有害。

  老奶奶的汤具有神奇的功能。喝过以后,阿列克谢就睡着了,但并不是进入昏迷状态,而是真正地睡着了——睡得很沉,对于恢复健康很有益。他醒来以后又吃了一点,接着又睡着了,无论是什么事——炉灶里的烟、妇女们的谈话、瓦利亚手的触摸,她担心他是不是死了,就不时地弯下腰来听听他的心脏是否在跳动——都不能使他醒过来。

  他活着,呼吸均匀、深沉。他睡了那个白天所剩下的时间之后又睡了一夜,并且一直那样酣睡着,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打破他的好梦。

  一清早就有一种单调的咕咕声在遥远的什么地方响着。这声音虽然同森林里充满了的其他声响几乎完全没有区别,但是却使阿列克谢精神振奋起来,浑身紧张。他从枕头上抬起了头。

  他的心头升腾起一样奇异的、抑制不住的喜悦。他沉浸在这种情感之中,眼睛闪闪发光。炉灶里的砖头冷却下来了,发出碎裂声;蟋蟀鸣叫了一夜之后疲倦了,偶尔无精打采地嗽鸣几声;可以听到窑洞上面古松发出的柔和而有节奏的响声,甚至还可以听到春天沉甸甸的水滴打在门口的声音。不过,透过这些声音,可听到一种均匀的轰隆声。阿列克谢猜出,这是“小耳朵”——Y—2式飞机——的马达发出的声音。这个声音,时而逼近、加剧,时而响得低沉一些,但是没有离去。阿列克谢的呼吸屏住了。很显然,飞机就在附近,就在森林上空盘旋着,或者是在观察什么,或者是在寻找地方降落。

  阿列克谢尽力用肘部撑着抬起身子,呼喊:“瓦利亚,瓦利亚!”

  瓦利亚此刻不在。外来传来女人们兴奋的说话声、匆忙奔跑的脚步声,那边出了什么事。就在这节骨眼上,窑洞门微微开了一点,门缝里伸进了费季卡那长有雀斑的脸。

  “瓦利亚舅妈,瓦利亚舅妈!”小男孩喊了一阵,然后又兴奋地补充说道:“它在飞……在绕圈子……在我们头上面飞来飞去……”阿列克谢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他就不见了。

  他费了很大劲坐了起来,感到心脏在跳动,太阳穴和病脚里的血在兴奋地涌动。他计算着飞机盘旋的留数,数了一圈又一圈,数到第三圈时,由于激动而晕倒在垫褥上,重新迅速地投入了具有奇效的、有益于健康的梦境,这梦是万能的、有益于健康的。

  一个年轻、洪亮和低沉的男低音把他弄醒了。对这个声音,即使是在嘈杂的人群声里,他也能分辨得出来。在歼击机团里,只有飞行大队长安德烈·捷葛加连科的声音是这样的。

  阿列克谢睁开眼,但他觉得好像还是在睡觉,似乎是在梦里看见朋友的脸。这张脸长得宽阔、颧骨突出,粗犷得像是木匠做的粗坯,还没有用砂纸或碎玻璃磨擦过似的。它善良、有棱角,额上有一条紫红色的疤痕,明亮的眼睛镶有一圈浅得几乎没有颜色——照安德烈的对手的说法——的猪的睫毛,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困惑地瞧着一片朦胧的烟雾。

  “喂,老大爷,请把你的战利品拿出来瞧瞧。”捷葛加连科低沉地说。

  幻景没有消失。这是捷葛加连科,但这好像是完全不可相信的。朋友怎么能找到这片密林、这个地下村庄,在这儿找到他本人呢。他站立着,身体高大、肩膀宽阔,像通常一样衣领敞开着。他双手拿着飞行帽,还有大小不等的包裹,飞行帽里装有无线电话。松明架子上的松明从背后照着他。他的头上,剪得很短的金发像一轮光圈发着光。

  从捷葛加连科背后露出的米哈依拉大爷的脸,是苍白的、疲惫不堪的,而双眼则兴奋地圆睁着。他旁边站着护士莲诺奇卡,她翘鼻子、淘气,怀着小动物的好奇瞧着黑暗。这姑娘腋下夹着厚厚的防雨布包,上面饰有红十字。她胸前捧有一束奇异的花。

  大家都默默地站着。安德烈·捷葛加连科踌躇地四下张望着,大概是因为黑暗而看不见,他的目光有一两次冷淡地滑过阿列克谢的脸。对于朋友的意外出现,阿列克谢是怎么也不习惯的。他一直担心着,这一切是不是神志不清的幻觉?

  “这就是他,上帝,他正躺着呢!”瓦利亚一边拉开密列西耶夫身上的皮袄,一边低声说道。

  捷葛加连科再次用困惑的目光扫过阿列克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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