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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她们常常在米哈依拉老大爷窑洞里为农事激烈地争吵不休,那些农事问题是阿列克谢不太了解的,这时候老大爷虽然也要叱责“他的娘儿们”,把耳朵塞起来不听她们嚷嚷——他不止一次地被她们弄得发起火来,不得不撕破嗓子对她们大喊大叫,但是,他能珍惜她们。当着自己那沉默寡言、性格随和的听众——阿列克谢的面,他不止一次地高度赞扬了这些“女流之辈”。

  “阿辽哈,你是我亲爱的朋友,你瞧瞧出了什么事。娘儿们,她们永远是连一块面包也不会轻易让出的。怎么样?不是这样吗?而这是为了什么呢?是吝啬吗?不是的,因为一小块面包对她们来说也是宝贵的。要知道,孩子们总要她们养活吧,家务什么的,不管怎么说,总是她们娘儿们来管吧。现在你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是亲眼看见的:哪怕是一点点东西都要精打细算。唉,人人都在挨饿!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那是在一月份,忽然来了一批游击队,他们不是我们村里的,不是我们这儿的,听说他们在奥列宁城下打仗,是些外乡人,还带着铁罐什么的。好吧,他们突然来了。他们说:‘我们快要饿死了。’接下来,你想会怎么样,第二天娘儿们就把他们的袋子塞得满满的。可是,她们自己的孩子却饿得浮肿,连双脚都站不起来。怎么样?不是这样吗?问题就在这里!我要是一个什么指挥官,我们一旦把德国人赶跑,我就集合最好的军队,把他们领到娘儿们跟前,命令他们在她们面前,在俄罗斯的娘儿们面前,列队正步走,向她们,向这些可爱的娘儿们致敬……”

  在老人的絮语声中,阿列克谢甜蜜地打着瞌睡。有时候,听着老人的讲述,他很想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那个姑娘的来信和照片,把它们给他瞧瞧。但是,他太虚弱了,连手都举不起来。不过,米哈依拉老大爷在夸奖他的娘儿们时,阿列克谢仿佛透过呢军便服感到这些信的温暖。

  米哈依拉老大爷的儿媳妇灵巧、沉默少语,每每到了晚上总是在桌边忙着什么事。起初,阿列克谢把她看成老太婆,老大爷的妻子,但是后来看清楚了,她不过才二十一二岁的样子。她轻盈、苗条、面容姣好。她看阿列克谢时,不知为什么有些惊恐、害怕,叹着气,好像要咽下堵在喉咙里的什么东西。每到夜里,松明熄灭了,窑洞里烟雾弥漫。在这漆黑的窑洞里有一只蟋蟀开始若有所思地鸣叫,这蟋蟀是米哈依拉爷爷偶然在老家的废墟上掘出来的,他把它放在无指手套里,连同一只烧黑的锅一起带了回来的,为的是使生活有点乐趣。有时候,阿列克谢听见简陋的床铺上有人用嘴咬住枕头,不出声地哭泣着。

  16

  阿列克谢在米哈依拉老大爷家做客的第三天早上,老头子毅然决然地对他说:

  “阿辽哈,很糟糕,你脏得要生虱子了,脏得简直像个屎克郎。而且你搔痒什么的,又都很吃力。因此,我想法给你洗个澡。怎么样?……我要给你擦洗擦洗,我要把你的骨头好好地用热气蒸一蒸。你吃了那么多苦,洗个澡什么的很有益。怎么样?难道不是这样吗?”

  于是,他就着手来筑浴池。他把屋角里的炉灶烧得很旺,烧得石块都发出声音裂开来。外面的什么地方也生着一堆柴火,有人告诉阿列克谢说,火里的一块大圆石头也被烧得通红。瓦利亚提了一些水倒在一只旧木桶里。地上铺了金黄色的麦秸。后来,米哈依拉大爷脱了衣服,只穿一条衬裤,迅速地往一只木盆里放了一点肥皂液,又从垫席上抽出散发着夏天气息的韧皮。窑洞里面逐渐变热起来,有大滴的冷水滴开始从天花板上往下掉。这时,老头子就跳到外面去,把那块烧得通红的大圆石放在一张铁板上拖了进来,并把它往水桶里一放,一大团蒸气就冲上天花板,变成了一圈圈白色的卷毛,在天花板上散开来。什么都看不见了,阿列克谢只感到老人一双灵活的手在给他脱衣服。

  瓦利亚在帮着公公,她热得脱下了棉袄、摘下了头巾。沉甸甸的发辫以前裹在满是洞孔的头巾下,甚至使人很难想到它们的存在,现在它们全都松开了,落在肩上。于是,她忽然从一个信神的老太太变成了一位青春姑娘,轻盈、削瘦,生着一双大眼睛。这种变化来得很突然,阿列克谢当初根本没注意到她,现在则为自己赤身裸体而害臊起来。

  “忍耐一下吧,阿辽哈!喂,朋友,忍耐一下吧,这种事情是没办法的!听说,在芬兰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在一个澡堂里洗澡,有人这么说。怎么,不是真事吗?可能是撒谎。瓦尔卡①现在就好像是一个护士,在服侍一个受伤的战士,对了,所以不应该对她害臊……扶住他,我来给他脱衬衣。咦,衬衣烂得一条一丝的!”

  ①瓦尔瓦拉的又一爱称。

  突然,阿列克谢在这位少妇的黑色大眼睛里看到了恐怖的表情。透过晃动着的蒸气的雾幔,他第一次在灾难之后看见了自己的身子:在金黄色的麦秸上,躺着一具裹着黝黑皮肤的人的骨架,两只膝盖像两个球似地高高突出,骨盆的棱角毕露,肚子完全瘪下去了,肋骨隆出了半圆形。

  老头子在盛有碱水的木盆边忙碌着。他把纤维团放在灰色的液体里浸透,正要把它拿起来往阿列克谢身上擦时,他透过热气腾腾的水汽看清了他的身躯。顿时,他那拿着纤维团的手在空中僵住不动了。

  “哎,你真糟糕!……阿辽哈老弟,你的情况很严重!怎么样?我说,很严重!老弟,你是爬着躲过了德国人,可是要躲过她那把镰刀①……”

  ①指灶神,俄国民俗中的死神是一个拿镰刀的女人。

  他接着忽然责骂起瓦利亚,她在后面扶着阿列克谢,“你这不要脸的女人,为什么盯着人家的光身子看?干吗咬嘴唇?哎,你们这些娘儿们,全是不值钱的货!而你,阿列克谢,不要去想,不要去胡思乱想。老弟,无论如何,我们决不会把你交给她那把镰刀的。我们一定要把你照看好,把你治好……一定的!……愿你康复!”

  他用碱水擦洗阿列克谢,完全像对待娃娃似地迅速、小心。他把阿列克谢翻来覆去,用热水淋,用手搓揉,而且搓揉得那么起劲,以致他那双手在骨节上滑过就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

  瓦利亚一声不响地帮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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