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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坚决地从死熊身上跳了起来,痛得哎哟地叫了一声,咬紧牙关迈出了第一步。站立了一会儿,他把另一只脚从雪里拔出来,又迈出了一步。他头脑里轰鸣着,森林和林中空地微微晃动了一下,往旁边移过去。

  阿列克谢觉得,由于紧张和疼痛他变得很虚弱。他咬了咬嘴唇,继续往前走,拼命地向林中之路走去。这条路经过那辆被打坏的坦克旁边,经过那个拿着手榴弹的乌兹别克人身边,通往森林深处,通向东方。走在柔软的积雪上倒还好,但一旦碰到路上硬邦邦的、隆起的地方就痛得难以忍受,只得停下来,不敢往前再迈出一步。他就这样两脚不灵地张开着站立在那儿,好像是因为风吹得他摇摇晃晃的。忽然间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灰色,道路、松树、暗蓝色的针叶、针叶上的一道细长方形的浅蓝色的光……都消失了。他站在机场上的一架飞机——他自己驾驶的飞机——旁边,他的机械师,或者如他所称呼的“技术员”,瘦长个子的尤拉,牙齿和眼白闪着光——它们在他那胡子也不刮、一直弄得脏兮兮的脸上总是发光的——用邀请的手势向他指示着座舱,暗示说准备好了,起飞吧……阿列克谢朝飞机迈了一步,可是土地在燃烧,烫痛了脚,他好像是在一块烧得炽热的铁板上走。他猛然使劲一冲,想越过这块火热的土地直上机舱,却撞在冰冷的机身上,这使他惊奇不已:机身油漆得并不光滑,摸上去像粗糙的、被饰上去的松树皮似的……根本就没有什么飞机,他是在路上,一只手在树干上摸索着。

  “是幻觉吗?我因为震伤而神经错乱了,”阿列克谢想,“沿着大路走是难以忍受的,拐到没有人去过的地方吧?然而这样一来就要多走不少路……”他在雪地上坐下来,又用那种坚决干脆的猛劲脱下靴子,用指甲和牙齿撕开鞋帮,以免它们挤压那被弄坏了的脚;从颈脖上取下用安哥拉羊毛制的绒毛大围巾,把它撕成两半,裹住双脚,再穿上靴子。

  现在走起来方便多了。不过,走——这种说法是不对的:不是走,而是移动,小心翼翼地移动,好像是走在沼泽地上那样用脚后跟踩下去而把脚掌高高地抬起。因为疼痛和紧张的缘故,走了几步,头就开始眩晕起来,他只好闭上眼睛,背靠树干站着休息,或者坐在雪堆上休息,同时感觉到脉搏在剧烈地跳动着。

  他就这样挪动了几个小时。可是他回首环顾时,在林中小径的尽头处依旧可以看见被阳光照耀着的道路拐弯的地方,在那边,像小黑点似的乌兹别克人的尸首还突出在雪中。这使得阿列克谢很伤心,的确使他伤心,而不是使他吃惊。他想走得再快些。他从雪堆上站起来,咬紧牙关往前走,并在前面指定一些小目标,把注意力集中在它们身上——从一棵松树到另一棵松树,从一个树墩到另一个树墩,从一个雪堆到另一个雪堆。在荒凉的林中之路的白雪上,他的身后蜿蜒着一串无精打采的、弯弯曲曲的、模模糊糊的脚印,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所留下来的。

  4

  他就这样移动着直到傍晚。在阿列克谢背后,慢慢往下落去的太阳把日落时的寒冷的火焰投射到了松树梢上,林中的灰色暮霭也开始变得浓厚起来。这时,在边上丛生着刺柏树的谷地里像是谁给阿列克谢展开了一幅画。他一看到这幅画立刻就感到好像有人用湿毛巾给他沿着背脊一直擦到脖子似的,连飞行帽底下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大概当时在林中空地上进行过战斗,谷地里的刺柏丛中大约驻扎着一个卫生连。有人把伤员运到这里,卫生员就迅速地把他们安置在针叶做的枕头上。他们现在也就这样一排排地躺在灌木丛的树荫下,有的半截被雪埋着,有的浑身落满了雪。一眼看上去就明白,他们不是因伤而死,而是有谁迅速地挥刀整个地切断了他们的喉咙。他们躺着的姿势都一样,头向后偏得很厉害,仿佛是努力要张望一下他们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似的。这幅恐怖图画的内涵是一目了然的!在松树下,有一具被雪掩埋着的红军战士的尸体,在他的旁边坐着一位齐腰埋在雪里的护士。她是个柔弱的姑娘,戴着一顶用细带子在下巴上打了个结的风帽。她把那个战士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她的肩胛骨中间露出一把亮光闪闪的刀柄。旁边,有一个穿着党卫队黑色军服的德国人和一个头上扎着满是血迹的纱布的红军战士僵死在那儿,他们在最后的决死战斗中互相掐着对方的喉咙。阿列克谢立刻明白了:是这个穿着黑衣服的人用刀子结束了那些伤员的生命,刺死了护士,但立刻就被他还没来得及杀死的人抓住了。那个人把他将要熄灭的生命里的全部力量都倾注在手指上,紧紧地掐住了敌人的喉咙。

  暴风雪就这样埋葬了他们——一位戴着风帽、用自己的身躯护卫伤员的柔弱的姑娘和这两个人,即刽子手与复仇者。他们在姑娘那穿着老式宽统靴的脚旁互相厮打着。

  密列西耶夫惊讶地站了一会儿,尔后一瘸一拐地来到护士面前,拔出她身上的短剑。这是一把党卫队的佩刀,铸成古日耳曼宝剑的样式,红木柄上镶有镀银的党卫队的标志,生了锈的刀上还保留着题词“Alles fur Deutschland”①。阿列克谢从党卫队员身上解下皮制的刀鞘,在路上刀是必要的。后来他从雪底下扒出一件被冰冻得铁硬的防雨衣,用它小心地盖住那护士的尸首,又在上面放了一些小松树枝……

  ①德文,意思为“一切为了德意志”。

  在他做着所有这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变黑,树木中间透出的亮光在西边熄灭了,浓密而寒冷的黑暗宠罩着谷地。这里很静很静,只有晚风在松树梢上飘动,森林的喧嚣有时就像使人平静下来的催眠曲,有时则使人感到急躁、惊恐。轻轻的簌簌作响的并且微微刺痛人脸的小雪花在谷地里飘着,不过眼睛已看不见。

  阿列克谢生长在位于伏尔加草原的卡梅欣城,他是城里人。根本没有经历过森林里的事,因此,既不关心过夜的事,也没想到篝火。他突然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围了,同时那被弄坏了的、非常累的双脚又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他没有力气再去找寻燃料,就钻到浓密的小松林里,坐在树底下,浑身缩成一团,把脸藏在用手环抱着的双膝中间,还用自己的呼吸取暖。他呆然不动,贪婪地享受着已经到来的寂静和安宁。

  打开保险的手枪虽已准备好,但是在森林中度过的这第一个夜晚,阿列克谢未必会用到它。他睡得像石头似地很死,无论是均匀的松涛声,还是在路边呻吟的猫头鹰的叫声,或者是远处的狼曝——浓密的、不可渗透的、紧紧包围着他的黑暗中所充满的林中的那些声响,他一声也没听见。

  灰色的晨曦微微地闪光,近处树木模糊的侧影刚从严寒的雾中出现,这时他好像被人推了一下似地醒来了。醒来后他想起了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在哪儿,并因为这样大胆地在森林中度过一夜而感到害怕。潮湿的寒气透过了“鬼皮”和飞行服的皮衣一直侵袭到骨头,他控制不住自己,浑身微微地颤抖着。最糟糕的是脚:现在一点也不能动,它们比以前疼得还要厉害。一想到必须要站起来他就很恐惧。然而,他还是像昨天脱掉靴子那样坚决地猛地一跳站了起来。时间很宝贵!

  阿克谢在遭受所有这些威胁的同时,又加上了饥饿。还是在昨天,他在用防雨衣遮盖那护士的尸首时就发觉到了她旁边有一只印着红十字的帆布袋,但已经有什么小野兽在里面折腾过,在那被咬破的小洞边的雪地上有些碎渣。昨天阿列克谢几乎没注意到这些。今天他捡起了这个布袋,那里面有些绷带包,一大听罐头食品,一束什么人的来信,一面小镜子,镜子的后面镶嵌有一位瘦老太太的照片。能看得出来,袋子里原来还有面包或面包干,但是鸟或野兽把它们全吃掉了。阿列克谢把罐头食品和绷带分别放在飞行衣的口袋里,同时自言自语地说:“谢谢你,亲爱的!”这姑娘腿上的防雨衣被风吹下来了。他重新把它盖好,接着便往东蹒跚而去,在树枝交织成的网后面,东方已经燃起橙黄色的火焰。

  他现在有一听一公斤重的罐头食品,他决意一昼夜吃一次,在中午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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