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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九


  我和母亲在回巴黎的火车上谈论的这两件婚姻,对到目前为止在这个故事里出现的人物中的某些人产生了引人注目的影响。首先是对勒格朗丹;不用说他象飓风一样冲进德·夏吕斯先生的府邸,好象他是走进一个声名狼藉的、不能被人看到的地方,他这样做既为了表现他的大胆也为了遮盖他的年龄,——我们的习惯总是伴随着我们,即使在我们不再需要它的地方——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德·夏吕斯先生在向他问好时露出一个难以觉察更难以理解其含意的微笑;这个微笑表面上象——实质上完全相反——两个经常在上流社会见面的男人一天偶然在一个藏污纳垢的场所相遇时交换的那种微笑(譬如弗罗贝维尔将军过去常在爱丽舍遇到斯万,当他瞥见斯万时就投去心照不宣的嘲弄目光,就象洛姆公主家的两位常客又在格雷维先生家沆瀣一气时一样)。但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本质上确实变好了。很久以来(从我很小的时候去贡布雷度假开始),勒格朗丹便在暗暗培养他与贵族人士之间的交情,不过以前这种交情充其量只能使他得到一次去某个度假胜地的单独邀请,没有其他收获。现在他外甥的婚姻突然把这一段段相隔甚远的关系连接起来了。勒格朗丹在社交界有了一定的地位,而他和从前只与他私下里亲密来往的那些人的老关系又回过来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他在社交界的地位。

  当某人自以为在把勒格朗丹介绍给一些贵妇人时,这些夫人却说20年来他不时去她们的乡下别墅住半个月,还说家里小客厅的那只精致的晴雨表就是他送的。他也曾偶然被安排在有几位公爵成员的“组”里,现在这些公爵竟和他成了亲戚。然而他一旦在上流社会站住脚以后,倒反而不再利用这种地位了。这不仅是因为他被上流社会接纳既已人所共知,因而受到邀请对他已无多大乐趣,还因为长期来争相占据他的身心的那两种毛病中,最不顺乎自然的那一种,也就是附庸风雅的毛病,正让位给另一位比较不做作的毛病,因为后者至少标志着回归本性。即使是以迂回的方式。当然这两种毛病并不是互不相容的。在离开一位公爵夫人的交际晚会以后还可以接着去郊区寻花问柳。但年龄的增长起了降温的作用,他不再同时兼享那么多的乐趣,不再无节制地外出,饮食男女上也偏向柏拉图式,着重于友谊、交谈,这些活动要花时间,因而他的全部时间几乎都用于和一般人交往,只把很少一部分留给社交生活。德·康布尔梅夫人现在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友善相待也看得无所谓了。公爵夫人出于礼仪常去侯爵夫人家,正象我们跟别人相处的时间一长就迟早会发现他们的优点,习惯他们的缺点一样,她发觉德·康布尔梅夫人是个智力和文化素养方面都很出色的女人(但鄙人并不十分赏识)。她于是常在向晚时分去拜访德·康布尔梅夫人,而且一坐就是很久。可是这位太太一看到公爵夫人常来找她,原先心目中想象的公爵夫人的神奇魅力便烟消云散了。从此她接待她只是出于礼貌而并不感到乐趣。

  希尔贝特身上出现的变化更加令人震惊,她的变化与斯万结婚后的变化完全不同而又恰成对应。诚然,最初几个月希尔贝特很高兴接待那些上层社会的精萃。她也请她母亲离不开的几个知己朋友,那多半只是出于对财产继承的考虑,而且只在某些特定的日子邀请,光请他们不请别人,让他们自成一统,远离那些高贵的人,仿佛邦当夫人或是戈达尔夫人与德·盖尔芒特公爵或德·帕尔马公主一接触,就会象两种不稳定的化学粉末相接触一样,会发生无法弥补的灾难似的,戈达尔夫妇、邦当夫妇以及其他人看到总是他们这帮人在一起晚宴虽然不免失望,但还是感到脸上有光,因为能对别人说:“我们在德·圣卢侯爵夫人家吃晚饭来着。”何况希尔贝特为有利于将来继承遗产,有时还斗胆把德·马桑特夫人也一起请来,这位夫人手执一把玳瑁骨子的羽扇,确实有一副贵妇人的气派。只是希尔贝特有意不时称赞一番那些只在向他们表示邀请时才来的识趣者,这称赞既是一种提醒,也是对戈达尔、邦当这样的明白人表示最高雅而又最傲慢的问候的一种方式。我倒宁愿与这批人为伍,这也许是因为“我的巴尔贝克女友”和她的姨妈的缘故,我希望她姨妈看见我置身于他们中问。可是在希尔贝特看来,我现在主要是她丈夫和盖尔芒特家的朋友(很可能早在贡布雷,当我的父母亲不和她母亲交往时——在那个年龄我们不仅给事物凭添这种或那种优越性而且还将它们分门别类——她就已经赋予我一种地位,这地位后来一直伴随着我),故而她认为那些晚会与我的身份不相称,她在辞别时对我说:“我很高兴见到您,不过您最好后天来,您会见到盖尔芒特伯母和德·普瓦夫人;今天请的是我妈妈的朋友,为了让她高兴。”

  然而,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几个月,很快一切都彻底变了样。是不是因为希尔贝特和她父亲的社交生活注定会表现出同样的反差呢?总之,虽然希尔贝特成为圣卢侯爵夫人还只是前不久的事(人们会看到,她很快将成为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但她已实现了最光辉、最难以到达的目标,她认为从此盖尔芒特的姓氏附着在她身上就象一层金褐色的釉一样牢固,不管她和谁来往,她在众人眼里永远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此念大谬不然,因为贵族封号与股票一样,人家向你要时价值就上升,你主动提供时价值则下跌)①,简而言之她的观点与某个轻歌剧中的人物相同,那个人大言不惭地说:“我想,我的名字已足以说明问题,不用我多费口舌。”因此她开始对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表示公然的蔑视,宣称圣日耳曼郊区的人都是愚蠢之辈,结交不得,后来更将此话付诸行动,干脆停止与他们来往。那些在这段时期以后才认识她,并且借助她而步入社交界的人,听到这位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对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晤面的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竭尽嘲笑挖苦之能事,看到她拒不接待这个社会的任何人,而且倘若有谁,即便是最显赫的人,冒险去她府上,她便公然冲着来访者打呵欠,他们回想以前自己竟然觉得上流社会颇有魅力,都不禁为之脸红,而且可能永远不敢向那个女人吐露自己过去的弱点中这一丢脸的秘密,因为他们以为这个女人天性高贵永远不能理解他们的这些弱点。他们听到她如此淋漓尽致地讥讽那些公爵,更意味深长的是,还看到她的实际行动与口头上的嘲笑如此完全一致!他们无疑并未想到去探究使她由斯万小姐一跃而成德·福什维尔小姐,又由德·福什维尔小姐一跃而成德·圣卢侯爵夫人,尔后又成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偶然事件的原因。他们可能也未想到这偶然事件的原因和结果同样都能用来解释希尔贝特后来的态度:平民对人际交往的理解与斯万小姐不尽相同,也与一位被大家称为“公爵夫人”,被令她讨厌的公爵夫人们称为“我的表妹”的贵妇不尽相同。人们通常轻视一个没有能达到或已经最终达到的目的。

  当这种轻视表现在我们还不了解的人身上时,我们以为这是他们的品格固有的一部分,而如果我们能追溯到早年,也许我们会发现他们曾比任何人都更狂躁地为这些同样的缺点所苦恼,只不过他们已经完全掩盖或彻底克服了这些缺点,以至我们以为他们不仅自身从来不可能染上这些缺点,而且也不能原谅别人有这些缺点,因为这些缺点在他们是无法理解的。荣升不久的德·圣卢侯爵夫人的沙龙很快便定了型(至少在社交方面,因为大家会看到在其他方面她的沙龙是多么暧昧不清)。然而这个沙龙的面貌颇令人惊讶。人们还记得,巴黎排场最大、格调最高、可与德·盖尔芒特的招待会相媲美的要数圣卢的母亲德·马桑特夫人举办的招待会。此外,还有后期奥黛特的沙龙,虽然档次要低得多,但其豪华与风雅也同样令人赞叹。然而现在圣卢依靠妻子的丰厚财产可以得到他希冀的一切物质享受,他已心满意足,便只想在用过一顿精美的、有乐师为他演奏优美音乐的晚餐后,安安顿顿呆在家里。而且这位一度显得那么自命不凡、那么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现在竟邀请一些他母亲绝不肯接待的伙伴来分享他的荣华富贵。希尔贝特则实施斯万身前的妙论:“我不在乎质量,就怕数量多。”圣卢对妻子是百依百顺,他爱她,又全亏了她才能有这等穷奢极侈,故而不想违拗她的喜好,何况她的喜好与自己的又如此相同。这样一来,德·马桑特夫人和德·福什维尔夫人多年来,尤其是为了子女能体面地成家而举办的盛大招待会到了德·圣卢夫妇这一代便没有下文了。他们拥有世上最漂亮的马供他们一起乘骑,有世上最漂亮的游艇供他们游弋,然而他们往往只带上两位客人。在巴黎他们每晚请来共进晚餐的朋友从来不超过三四位;这样,双方母亲原先象宽敞热闹的大鸟栏似的沙龙便意想不到地、但又自然而然地逐渐衰退,最后被一个安静的小鸟窝所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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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切在我们看来是不朽的东西终将毁灭,一个人在交际场的地位也和其他事物一样,并不是一经造成便能一劳永逸的,而是象一个帝国的威势,必须每时每刻通过永远不断的创造进行重建,这就说明了半个世纪中政治和社交历史上一些明显的不正常现象的原因。世界的创造不是在人类之初已经完成,而是每天每日都在进行着。德·圣卢侯爵夫人想:“我是德·圣卢侯爵夫人。”她知道她前一天已经拒绝了公爵夫人们的三个晚宴邀请。然而如果说她的姓氏在某种程度上抬高了受到她接待的那个没有半点贵族气味的阶层的身价,那么通过一种逆向运动,受到侯爵夫人接待的那个阶层却降低了她的姓氏的身价。没有任何东西能抵挡这种运动,连最高贵的豪门贵族也会因此而最终垮掉。斯万认识的一位法国王室的公主不是因为什么人都接待,她的沙龙名声便一落千丈了吗?一天洛姆公主出于礼节去那位公主殿下府上逗留了片刻,她在那儿遇到的尽是些社会地位低下的人,接着她又去勒鲁瓦夫人家,一进门她就对斯万和德·莫代纳侯爵说:“我终于回到了朋友们中间。我从德·×伯爵夫人家来,在那儿我没见到三张熟人面孔。”——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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