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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五


  然而,如果说人们在回复到起初的漠然状态之前,免不了要以终点为起点逆向走完爱情之路的全程,但所走的路程、路线却不一定与去时完全一样。两条路线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不是直线,因为爱情与遗忘的进展都无一定之规。但它们不一定取同样的路,我的回程在接近终点时分四个阶段,我记得特别清楚,大概是因为在这几个阶段我发现了一些游离于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外的东西,或者,至少可以说,如果这些东西和我的爱情之间有某种关系,那只是因为在一次难忘的爱情诞生之前,我们心灵里已存在着某种东西,它们与爱情发生联系,或者滋养爱情,或是抗拒爱情,或者在我们惯于思考的理性看来它们是爱情的反衬或写照。

  第一个阶段开始于初冬一个晴朗的星期天,那天是诸圣瞻礼节,我出去散步。我一面走近布洛涅树林,一面忧伤地重温阿尔贝蒂娜回到巴黎后从特罗卡特罗来找我的情景,因为那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只是这天阿尔贝蒂娜已不在我身边。我的回忆是忧伤的,但也并非没有乐趣,因为我好似在用凄凉的小调重新奏出逝去的时日的主题曲,没有弗朗索瓦丝的电话,没有阿尔贝蒂娜前来陪伴,连这也不是什么不利的事,只不过我必须把回忆中的有关内容从现实中抽掉,结果反而给这一天涂上了某种伤感的色彩,使它比平淡而普通的一天更美好,因为那不复存在的部分,那被抽掉的部分印压在上面宛如凹形花纹。我轻轻哼着凡德伊奏鸣曲中的几个乐句,而且想到阿尔贝蒂娜曾多次为我弹奏过这个曲子时也不太悲伤,因为所有我对她的回忆几乎都已进入第二化学状态,不再给心灵造成令人忧虑的压迫感,而是带来一丝温馨。有些乐段是她弹奏得最多的,而且每弹奏到这里总要发些我当时认为挺有意思的感叹,或者暗示某件往事。如今我哼着这些乐段时便会想:“可怜的孩子。”但并无伤感之情,只是给这些乐段增添了一种价值,可以说是历史价值和收藏价值,就象范·狄克①所作的查理一世画像,画儿本身已经很美,后来杜·巴里夫人②想让国王吃惊,下令把这幅画列为国家收藏品,于是它的价值就更高了。那个小小的乐句在完全消失之前分散为一个个不同的小节,飘飘袅袅,过了一会儿才余音散尽,这时对我来说,消失的并不是阿尔贝蒂娜的使者,但对于斯万,意义就不一样。小乐句在我心中和在斯万心中所唤起的联想不尽相同。使我更为动心的是乐句的构思、尝试、反复开始,总之是一个乐句在整个奏鸣曲中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一如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是在我的一生中形成的。现在我已明白我的爱情的组成部分在怎样一天天消失,先是忌妒心方面,接着是另外某一方面,最后化成模糊的记忆,回到最初那不牢固的开端,因此,听着小乐句渐渐飘散,就好象看到我的爱情在眼前逐步瓦解。

  我沿着被灌木丛融开的一条条小径漫步,铺满小径的薄纱般的小草已日渐稀疏,我忆起有一回乘车兜风,阿尔贝蒂娜坐在我身旁,之后又和我一道回家,我感到她如同氛围笼罩着我的整个生活,对那次散步的回忆此刻仿佛在我四周飘荡,融在树枝间似有若无的雾霭里,落日的余晖透过这些颜色变深的树枝,把宛若横悬在半空中的疏疏落落的金色树叶照得灿亮③,我不满足于用记忆的眼睛看这些小径,它们使我发生兴趣,使我感动,就象那些纯粹的景物描写章节,艺术家在其中穿插了一个虚构的情节,甚至一整个离奇的故事,为的是使描写更完美;于是这自然景物便独具一种震撼我的心腑的忧伤之美。当时我以为,这景色之所以对我有这样的魅力是因为我始终深深地爱着阿尔贝蒂娜,其实恰恰相反,真正的原因是我正在进一步把她忘掉,是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已经不再令我痛苦,也就是说,回忆的性质已经起了变化;然而有时我们虽然弄清了自己的感觉,比如那天我以为看清了自己忧伤的原因,但要追根寻源找到这种感觉更深远的含意却无能为力:正如医生听着病人向他诉说自己的不适,并且根据这些症候顺藤摸瓜,找出内在的、病人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同样,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想法也只能起征兆的作用。我的忌妒心被美的感受和淡淡的哀愁排斥在一边,于是肉欲便苏醒了。

  对女性的爱又一次在我身上抬头,就象当初我停止和希尔贝特会面后的情况一样;这种爱欲并不和某个我曾经爱过的女人有任何单一的联系,而是象从毁灭后的物质中释放出来的元素那样飘飘荡荡,在春天的空气中浮游,只等和另一个造物结合。任何地方都不如墓地萌发的花儿多,哪怕是“毋忘我”也是在墓地最繁茂。我观赏着繁花似锦的少女们,晴朗的日子在她们的装点下显得更明媚,过去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车里,或者,也是一个星期天,和阿尔贝蒂娜一起乘车散步时,我从车内大概也这么观赏过姑娘们。我投在她们之中某一位身上的目光立即与我想象中阿尔贝蒂娜向她们偷偷投去的好奇、迅速、大胆、反映出捉摸不透的思想的目光结合在一起,那目光如同神秘的、迅捷的蓝灰色翅膀,与我的目光成双配对,于是那原本意趣天然的小径上便掠过一种陌生的欲念的微波,而我自己的欲念如果孤立存在是不足以使这些小径如此变样的,因为对我自己的欲念我是很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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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范·狄克(1599—1641),弗朗德勒画家。
  ②杜·巴里夫人,路易十五的宠幸和情妇。
  ③而且我时不时地浑身一颤,就象所有那些为某个女人魂绕梦牵的男子,他们看到站在一条小径拐角处的任何女人都觉得她象自己思念的人,甚至可能就是她。“也许是她!”他们不断回头张望,但车子继续往前开,并不返回来。——作者注。


  有时一本令人伤感的小说会突然把我带回到过去,确实,某些小说就象重大而短暂的悲痛,能一扫习惯的障碍,把我们重新和现实生活联系起来,不过时间不长,只有几个小时,跟一场恶梦一样,因为习惯的力量很大,它产生忘却,带回欢乐,而头脑无力与它抗争,也无力恢复真实,习惯的力量远远超过一本好书的近乎催眠术的暗示力量,后者和所有的暗示一样,只有短期效果。

  再说,当初在巴尔贝克我第一次想结识阿尔贝蒂娜时,不正是因为在我看来她能代表所有那些街道上、公路上常常使我为之驻足的少女们,并能概括所有这些少女的生活吗?过去她们凝聚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里,如今这颗正在陨落的爱情之星重又化为散开的粉末般的星云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我觉得这些姑娘全都是阿尔贝蒂娜,我心中印着她的形象,于是处处看到她的倩影。有一次,在一条甬道的转弯处,一位正在上汽车的姑娘是那么象她,身材和她一样的丰腴,一时间我竟至于自问,我适才看到的是否就是她,人们向我讲述她的死时是否在骗我。就这样,在甬道拐弯处,或者在巴尔贝克,阿尔贝蒂娜常在我眼前再现,上车的方式和过去一样,那时她对生活是多么充满信心啊。刚才这位姑娘上车的动作,我并不是用眼睛在看,就象看散步中经常出现的一种表面现象那样,不,对我来说,它成了一种持久性的动作,通过适才赋予它的这一层意义,它似乎还延伸到过去,正是这一点打动了我的心,使我又快意又忧伤。

  然而姑娘已经不见了。离我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三个姑娘走在一起,年龄比那一位稍稍大些,也许是少妇,她们那优雅而有力的步态与我第一次瞥见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们时为之着迷的那种风度有极大的相同之处,我身不由己跟在那三位姑娘后面,她们叫了一辆车,我也不顾一切地四下找车,后来找到一辆,但已经太晚了。姑娘们早没影儿了。过了几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又远远望见我在树林尾随过的三个姑娘,她们正从我们公寓的拱门下走出来。完全是那种社交界的姑娘,尤其是褐色头发的那两个,只是年龄大了些,过去我从窗口看见这样的姑娘,或是在街上与她们交臂而过,脑袋里便会打千百个主意,她们使我热爱生活,可是我没能认识她们。金色头发的那一位看样子更娇弱些,几乎是病恹恹的,我不太喜欢。然而正是她使我不能只看她们一眼就满足,我的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我的目光凝然前视,无法让它转移,它象在解一道数学题时那么专注,好象意识到必须透过所看的事物探寻出更深远的意义。我本来也许会让她们就这么从我视线中消失,象对很多其他姑娘一样,可是她们打我面前经过时,金发姑娘——也许是因为我过分注意地凝视她们了?——偷偷向我投来一瞥,接着,在走过去之后,她回过头来又瞟了我一眼,这一眼可把我的心点燃起来了。

  不过,见她不再管我只顾和她的女友们又谈起话来,我的热情可能最终会跌落下去,可是下面这件事却使它百倍高涨。我去问门房那三位姑娘是谁,门房说:“她们想见公爵夫人。我想她们三人中只有一位认识公爵夫人,其他两位只是陪她到门口。这是那位姑娘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写对了。”只见写的是德博什维尔小姐,我很快把它复原为德·埃博什维尔,也就是说,据我的记忆所及,这是,或者至少差不多是一个出身极好的姑娘的姓,而且和盖尔芒特家族沾点什么亲,罗贝尔曾经对我说起过她,因为他在一家妓院遇见过她,还和她有过一段私情。现在我明白她那目光的含意,以及她为什么背着伙伴们回头看我。我曾经多少次想到她,并根据罗贝尔告诉我的名字想象过她的容貌啊!而我刚刚看见的就是她,她和她的女友们毫无不同之处,除了那含而不露的目光,这目光把我秘密带进了她生活中某些显然连她的女友们也不知道的阶段,我因而觉得她比较容易接近——几乎已一半属于我了——也比一般的贵族女子更温和。在她的思想上,我们之间早就存在着共有的东西,那就是我们可能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当然,如果她可以随便跟我约会的话。这不就是她的目光想对我表达的吗?然而那丰富的表情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我的心猛烈地跳着,要问我德·埃博什维尔小姐究竟长得怎样,我也许不能准确描述,我只是又依稀看到一位金发女郎的侧面轮廓,然而我已经疯狂地爱上她了。突然我发觉,我这样推理就好象德·埃博什维尔准是三人中那个回过头来并看了我两眼的金发姑娘似的。而门房并没有这样说呀。

  于是我又回到门口,再一次盘问门房,他说对这一点他无可奉告,因为那几位姑娘是第一次来,而且他当时又不在场。不过他这就去问他妻子,她见过她们一次。她此刻正在打扫后楼梯。谁一生中没有体验过和上述情况多少有点相似,而且是耐人寻味的猜疑不定的心情呢?比如您将您在舞会上见到的一位姑娘向您的朋友描写了一番,这位好心的朋友据此得出结论说,姑娘大概是他的女友,并且他向您和她一齐发出邀请。但是在那么多女子中间,而且仅仅根据一番口头描绘就断定是谁,不会弄错吗?您即将与之相见的姑娘会不会是另一位,而不是您倾慕的那一位呢?或者相反,即将微笑着向您伸出手来的姑娘会不会正是您希望她是的那一位呢?后一种可能性是相当常见的,这得归功于某种直觉,有时幸运之风也促成好事,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总能用德·埃博什维尔小姐这件事的令人信服的推理来解释。于是当您见到她时,您会在心里说:“正是她。”我记得,我曾经在海边散步的一群姑娘中一下就猜出谁叫阿尔贝蒂娜·西蒙内。

  这段回忆引起我内心一阵尖锐的痛苦,但为时并不长,在门房去找他妻子的当儿,我考虑的主要是——因为我想着德·埃博什维尔小姐,而在这种等待的时刻,你原先没来由地安在一张面孔上的一个名字,或一种情况,便会处于游离状态,在好几张脸之间飘荡,如果它附着到一张新的面孔上,那么为您提供过有关情况的原先那张面孔就随即变得和先前一样陌生、不相干、不可捉摸——门房也许会告诉我,德·埃博什维尔小姐不是那位金发姑娘,而是两位褐发姑娘中的一位。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姑娘,那个金发的、诡秘的德·埃博什维尔小姐(我相信她的存在,我已经爱上她,并且一心只想得到她)就会消失,门房的决定命运的回答将把她分离成两个互不相关的成份,而我曾经凭着主观臆断把这两个成份结合在一起,有如小说家把从现实生活中取来的各种素材溶于一炉,然后塑造出一个假想的人物,而每一个素材孤立起来看——那时姓名不再能证实目光的意图——便失掉任何意义。在那种情况下,我的论据将不攻自破,可是事实相反,门房回来说,德·埃博什维尔小姐正是那位金发姑娘,顿时,我的论据就变得坚不可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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