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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七


  此时,戈达尔夫人已酣然入梦。“可以了!莱翁蒂娜,您睡着了,”教授大声对她叫道。“我听斯万夫人说话呢,我的朋友,”戈达尔夫人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又迷糊了过去。“荒唐,”戈达尔嚷嚷道,“待会儿她还会向我们宣称她没有睡。多象来看病的病人,他们硬说他们从来没睡着觉。”“他们也许自己是这么想的,”德·康布尔梅先生笑着说。但大夫既喜欢唱反调,也喜欢逗人玩,就是容不得一个门外汉敢在他面前谈医道。“人们不能想象自己不睡觉,”他以武断的口气发布他的论断。“啊!”侯爵毕恭毕敬地欠了欠身,颇似戈达尔过去的举止。“看清了吧,”戈达尔接着说,“您不曾象我那样下药,甚至用了两克‘trional’①仍达不到半睡眠状态。”“的确,的确,”侯爵神气自负地笑着说,“我从来没有用过trional,也没有服用过任何诸如此类的麻醉品,这些玩艺儿一会儿就失效,反而把您的胃弄坏了。象我吧,人家整夜在尚特比森林里狩猎,我向您保证,人家无需用trional来安眠。”“无知的人才说这样的话,”教授回答道,“Letrional有时可以有效地消除神经紧张。您说trional,可您是否晓得这是什么东西吗?”“可……我听说是一种催眠药品。”“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否会催眠,而是问您这是什么东西。您能告诉我它包含多少戊基和乙基的成份吗?”“不,”德·康布尔梅先生尴尬作答。“我宁可来一大杯白兰地,甚至来一大杯345波尔图酒也行。”“此酒毒性大十倍。”教授打断说。“关于trional,”德·康布尔梅先生冒然说,“我妻子就习惯用那些玩艺儿,您最好同她说。”“她知道的恐怕与您不相上下。但不管怎么说,假如您的妻子服用taional来安眠,那您可见,我的妻子就大可不必了。喂,莱翁蒂娜,挪动挪动,你迷糊过去了,你见我吃过晚饭就睡觉吗,我?现在就睡得象个老太婆那样,待到花甲之年,你该怎么办才好?你会发胖的,你会停止血液循环……她已经听不见我说话了。”“这样对健康有害,晚饭后就这样打瞌睡,是下是,大夫?”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企图在戈达尔面前挽回点面子。“酒足饭饱之后,应当做点锻炼。”

  “奇谈怪论!”大夫回答道。“有人分别从一只静躺着的狗的胃里和一只奔跑过的狗的胃里提取等量的食物,发现静狗的消化更快。”“那么睡眠切断消化叫?”“这要看是食管消化,还是胃腔消化,或是肠腔消化;跟您解释也白搭,您反正不明白,既然您没学过医。喂,莱翁蒂娜,前进…奋勇前进!该走了!”但他说的不是实话,因为大夫非把这局牌打下去不可,他只希望这样冷不防地打断悄然无声的妻子的瞌睡,他刚才对她晓之以理,好言相劝,却没得到回答。或许,在戈达尔夫人脑子里,一种抵制睡觉的毅力仍在坚持抗争,即使在睡眠状态中也未曾松懈,或许是扶手椅未曾为她的头颅提供依托,她的脑袋机械地在空中忽左忽右忽高忽低抛动着,仿若惯性运动的物体,只见戈达尔夫人摇头晃脑,忽而象听音乐,忽而进入垂死挣扎的最后阶段。凡是她丈夫愈益激越的告诫失败之处,便是她自己愚蠢的感情成功之时:“我的澡洗得真舒服热乎,”她喃喃道,“可词典的羽毛……”她嚷嚷着挺起身子。“噢!我的上帝,我多蠢!我说什么来着?我刚才想到了我的帽子,我可能说了一句蠢话,我差一点睡着了,这该死的火。”大家都笑了,因为身边并没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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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药名,音译“台俄那”,那三乙眠砜,二乙砜。

  “你们笑我吧,”戈达尔夫人自己说着也笑了,她用手抹去额上最后的睡痕,手姿轻捷,如给动物磁疗那样飘逸,象少妇梳理头发般灵活,“我要向亲爱的维尔迪兰夫人道歉,从她那里知道真相。”但她的笑容转眼变成了愁容,因为教授明知道他妻子千方百计讨他的喜欢,惟恐拍马屁拍不到点上,可他却对她嚷嚷道:“你去照照镜子吧,你脸红得象长了粉刺,一脸乡下老太婆的模样。”

  “你们晓得吧,他很可爱,”维尔迪兰夫人说,“他有好心挖苦人的妙着。再说,他把我丈夫从坟墓门口领了回来,当时全医院都说我丈夫没救了。他在我丈夫身边守了三夜,不曾睡觉。因此,戈达尔对于我,你们晓得吧,”她补充道,口气严厉,几乎近于威胁,同时把手举到优美的白发云鬓区内,好象我们刚才要动手打大夫似的,“他是神圣的!他可以愿意要什么就要什么。而且,我不叫他戈达尔大夫,我叫他上帝大夫!我即使这样说也是诽谤他了,因为这个上帝还尽可能地补救一部分他人造成的不幸。”“出王牌,”德·夏吕斯先生和颜悦色地对莫雷尔说。“王牌,得看看。”小提琴手说。“先得亮出您的王牌。”德·夏吕斯先生说,“您心不在焉,可您打得很棒!”“我有王牌在手,”莫雷尔说。“真是个美男子,”教授回答道。“那玩艺儿是怎么回事,这么些小杠杠?”维尔迪兰夫人指着壁炉上雕刻精致的纹章问德·康布尔梅先生说。“这就是你们的纹章!”她补充道,带有一点奚落人的味道。“不,这不是我们的,”德·康布尔梅先生回答。“我们佩戴对称堞口三横带金纹章,对着五个堞口,每口对嵌一朵金三叶花。不,那上边,是阿拉施贝家族的标志;不属于我们这一支家族,而是属于房主的,我们继承了他们的房产,我们家族的人始终不愿意动它。阿拉施贝家族(据说,昔日叫贝菲兰)佩带五堞口对五金尖桩纹章。他们同费代纳家族联姻后,盾形纹章就变了,不过仍保留二十枚小十字图饰,又用金桩小十字垫底,右边双翼银底黑纹。”“骗人,”德·康布尔梅夫人悄声说。“我的曾祖母是阿拉施贝家或拉施贝家的人,随您怎么说都行,因为两个姓在旧家谱上都有记载,”德·康布尔梅先生接着说,弄得满脸通红,因为只在此时此刻,他才想起是他妻子给他带来的荣耀,他生怕维尔迪兰夫人听了这番话多心,其实根本不是冲着她说的。“历史是这样的,在十一世纪,出现了第一个阿拉施贝人,叫马塞,号贝菲兰,在围城拔桩中表现得敏捷能干,遂得阿拉施贝拔桩能手的称号,他因此受封为贵族,您看到的那些个桩桩,也就在纹章中代代留传下来了。那些个木桩,是为了使城堡更加难以接近而安插的,请原谅我使用这种说法,一根根安插在城堡前的土地上,然后又把它们一根根连接起来。您刚才恰如其分地称为小杠杠的就是这些东西,它们与善良的拉封丹笔下的漂浮的小棍子毫无关系。因为人们以为,它们可以使地盘固若金汤。显然,有了现代炮兵后,这样的防线未免令人好笑。但应当记住,那是十一世纪的事。”“这玩艺儿现在已不时兴了,”维尔迪兰夫人说,“不过,小钟楼倒别具一格。”“您交上了……滴儿溜滴滴的好运气,”戈达尔说,这个拟笛声词儿他故意来回重复以避开莫里哀用的那个词。“您晓得为什么方块王①被废黜了吗?”“我巴不得代他受过,”莫雷尔说,因为服兵役使他讨厌死了。“啊!刁民也,”德·夏吕斯叫了起来,他忍不住掐了掐小提琴手的耳朵。“不,您不晓得为什么方块王被废黜了?”戈达尔又问,仍在开他的玩笑,“那是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您遇上了厉害的对手,大夫,”德·康布尔梅先生说,用以向戈达尔表明他知道他是何许人。“这个年轻人了不得,”德·夏吕斯先生指着莫雷尔天真地打断说,“他出牌如有神。”这话大夫听了大为不快,答道:“死不了,走着瞧。抓滑头,就得更滑头。”“王后,阿斯②,”莫雷尔吉星高照,洋洋得意地宣告。大夫低下头。好象无法否认自己命运多舛,只好目瞪口呆地承认:“真漂亮。”“同德·夏吕斯先生共进晚餐,我们过得十分愉快,”德·康布尔梅夫人对维尔迪兰夫说。“您以前不认识他?他够可爱的,他与众不同,他是属于过去一个时代的(难为她一语道破),”维尔迪兰夫人答道,满意地答着,是音乐爱好者、判官和主妇兼得的满足。德·康布尔梅夫人问我是否要同圣卢一起去费代纳。当我看到一轮明月,如同一盏桔黄灯笼,悬挂在城堡橡树林圆拱形树梢上时,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这还不算什么了不起;待会儿,等月亮升高一些,照在山谷里,那比现在美千百倍。这是您在费代纳看不到的!”她口气轻蔑地对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弄得德·康布尔梅夫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特别不愿意在房客面前贬低自己房地产的价值。“您还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时间吧,夫人?”德·康布尔梅先生问戈达尔夫人说,这话可以被看作有邀请她的含糊的意向,现在却不说死具体的约会时日。“噢!当然,先生,为孩子们着想,我们珍惜这一年一度的大流动。说什么也没有用,他们需要乡野的空气。学院想把我派到维希去;但那里太闷热了,等这些大小伙了们再长大一点,我得注意自己的肚子了。还有,教授负责主考,总是忙得不亦乐乎。闷热把他累坏了。我觉得象他那样一年忙到头,也该彻底地轻松一下。无论如何,我们还要呆足足一个月。”“啊!这么说我们后会有期。”“再说,我丈夫要去萨瓦巡诊,半个月后他才能回到这里的固定诊所,我只好留下来了。”“山谷边与海边相比,我更喜欢山谷边,”维尔迪兰夫人又说。“明媚的风光欢迎你们回来旧地重游。”如果您非今晚回巴尔贝克不可,还得看马车是否备好了,”维尔迪兰先生对我说,“可我看没有这个必要。明于早上用车子送您回去就是了。肯定是个大晴天。沿路美不胜收。”我说那是不可能的。“但不管怎么说还不到时候,”女主人提出了异议。“让他们放心吧,他们还有时间。现在提前走就要提前一小时到达东站。他们在这里总比在车站强。那您呢,我的小莫扎特,”她对莫雷尔说,却不敢直接问德·夏吕斯先生,“您不想留下来?我们在海边有漂亮的住房。”“不过他不能,”德·夏吕斯先生替局中人回答,局中人正全神贯注地玩牌,没有听见女主人的问话。“他必须在午夜之前赶回去。他得回去睡觉,象一个听话的乖孩子,”他补充道,虽是开玩笑的口气,但装腔作势,不留余地,仿佛他使用这句纯洁的比喻可以得到些许施加性虐待的快感。同样,在涉及莫雷尔时顺便加重了口气,若不能动手动脚,便用近似触摸的挑逗语言去抚摸他,从而得到同样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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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方块老K。
  ②王后即纸牌Q,阿斯即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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