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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五


  “不用麻烦您,我可以找到,”我客气地说。

  “住嘴,小傻瓜,”他愤怒地回答,“别这样傻乎乎的,把我有可能接见您(我不说一定,也许派一个仆人把书送给您)看作一件小事。”

  他恢复了镇静:“我不想用这些话同您分手。我不想要不协和和弦,让我们在永久的沉默前,弹奏一个属音和弦吧。”其实,他是怕自己神经吃不消,才不愿意刚吵完架,刚说了那么多尖酸刻薄话就立即回家去。“您是不想去林园的,”他用肯定的、而不是提问的语气说,我觉得,他用肯定语气不是不想要我去,而是怕遭拒绝而下不了台。“嗳!您瞧,”他仍拖长了音说,“现在,正如惠斯勒所说的,恰是市民回家的时候(他大概想触动我的自尊心),观赏夜景正合适。您恐怕不知道惠斯勒是谁吧。”我改变话题,问他耶拿夫人是不是很聪明,夏吕斯先生没等我把话说完,就用我从没见他用过的最轻蔑的语气说:

  “啊!先生,您这里提到了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贵族分类法。在塔希提可能有一种贵族,但我承认我不了解他们。然而,无巧不成书,您提到的那个名字几天前在我耳边响起过。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屈尊和年轻的瓜斯达拉公爵认识。这个要求使我感到吃惊,因为瓜斯达拉公爵无需让人引见,他是我的表弟,我们早就认识了,他是帕尔马公主的儿子。作为有教养的年轻的亲戚,他每年元旦总要来看望我。经过了解,原来,这个瓜斯达拉公爵不是我那位亲戚,而是您感兴趣的那个女人的儿子。因为根本就不存在叫这个名字的公主,我猜想,她也许是一个露宿在耶拿桥下的穷苦妇女,富有诗意地把自己封为耶拿公主,就象有人封自己为巴蒂尼奥勒或钢铁大王一样。可是我错了。这是一个很有钱的女人,在一次展览会上,她那些漂亮非凡的家具使我赞叹不绝,它们货真价实,比主人的名字要高贵的多。至于那位所谓的瓜斯达拉公爵,可能是我秘书的经纪人,他的爵号大概是花钱买来的。什么东西不能花钱买?可是我错了,原来是皇帝一时高兴,把他恰恰无权处置的一个爵号分给了这些人。这也许能证明他的力量,或他的无知,或他的狡猾,我尤其觉得,他用这种方式同这些身不由己的爵位窃取者开了一次不无恶意的玩笑。但是,关于这一切,我不可能给您作充分的解释,我只了解圣日耳曼区的事,如果您最终能找到一个引见人,您会发现,古弗瓦西埃一家和加拉东一家有不少象是特意从巴尔扎克小说中搜罗来的恶人,供人消遣的老太婆。当然,这一切和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威信毫不相关,但是,没有我,没有我的开门咒,她的住所您是进不去的。”

  “先生,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邸的确很漂亮。”

  “呣!不是很漂亮,而是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了,然而,却比不上亲王夫人漂亮。”

  “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比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还要漂亮吗?”

  “啊!她们俩是很难作比较的。(值得注意的是,上流社会人士,一旦有了一点想象力,就会按照他们的好恶,把那些地位似乎最牢固、最优越的人要么捧上天,要么踩在脚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他不称呼她奥丽阿娜,可能想把我同她的距离拉得更远)和蔼可亲,雍容华贵,这是您难以想象的。但她的表妹是无法作比较的。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形象正是巴黎中央菜市场的卖菜妇对梅特涅亲王夫人①所想象的形象。但是,梅特涅亲王夫人以为是她使瓦格纳名扬四海的,因为她认识维克多·莫雷尔②然而,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更确切地说,她的母亲却认识瓦格纳本人,这是很有诱惑力的,还不算她长得美丽非凡。仅爱丝苔尔花园就够人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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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梅特涅亲王夫人(1836—1921),奥地利帝国外交大臣和首相梅特涅(1773—1859)的孙媳妇,很有才华,为后世留下两卷回忆录。
  ②维克多·莫雷尔(1848—1923),法国歌剧演员。


  “能不能去参观?”

  “不能,要有邀请才行,但她谁也不邀请,除非我出面。”

  然而,他抛出诱饵后随即就收回了,他把手递给我,因为我到家了。

  “我的任务完成了,先生。不过,我还要罗唆几句。以后也许还会有人象我这样对您表示好感,希望您从现在这件事上吸取教训。不要对这种表示置若罔闻。人与人之间的好感是十分宝贵的。在生活中,这种感情光靠一个人是不行的,因为有些东西不是说一个人想求就能求来,想要就能得到,想做就能做成,想学就能学会的,但是好几个人在一起就能成功。当然,不象巴尔扎克小说中所说的那样要十三个人,或《三剑客》中所说的要四个人。再见了。”

  他大概很疲劳,不再想去林园赏月了,因为他要我对车夫说送他回家去。可他马上又做了一个动作,似乎想改口,但我已把他的命令传给了车夫,为了不耽搁更多的时间,我已经按响了门铃,根本不再想给德·夏吕斯先生讲德国皇帝和布达将军的故事了,刚才它们缠得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可现在已被德·夏吕斯先生对我那种出乎意外的令人震惊的接待赶得无影无踪。

  回到家里,我看见我的办公桌上有封信,是弗朗索瓦丝的年轻听差写给他的一个朋友的,他忘记拿走了。我母亲不在家的这几天,他变得毫无顾忌,但我的行为更应该受到谴责,因为我把他这封摊在桌上的没有信封的信读了,唯一的借口是,信放在桌子上好象就是要让我读的:

  亲爱的朋友和表兄:

  我希望你的身体一直安康,你全家的身体也安康,尤其是我的小教子约瑟夫,我尚未有幸认识他,但他是我的教子,我爱他甚于爱你们大家,这些心中的圣物也会有灰尘,不要举手打他们的圣体。况且亲爱的朋友和表兄谁对你说明天你和你亲爱的妻子我的表嫂玛丽,你们不会象绑在桅杆顶上的水手那样被扔进大海里呢,因为生活不过是一个漆黑的深渊。亲爱的朋友我要对你说我现在主要的消遣是诗歌,我肯定你会大吃一惊,我现在对诗爱不释手,因为要消磨时间。所以亲爱的朋友如果说我还没有回你的信你不要感到过分意外,如果你不肯原谅那就忘了这事吧。正如你知道的,夫人的母亲去世了,她受的痛苦难以言表,她够累的因为她一连看了三个医生。出殡那天是一个美好的日子,因为先生所有的熟人都来了,还来了好几个部长。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公墓,这会使你们村里人大开眼界,因为米许大娘死了肯定不会这样。因此我的一生只会是长久的哭泣。我刚学会骑摩托,常骑着它消磨时间。如果我驾着摩托飞到爱科尔,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会说什么呢?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也不会更保守秘密,因为我感到沉醉在不幸中,这会使人失去理智,我常和德·盖尔芒特夫人,和一些你在我们闭塞的家乡从没听说过他们名字的人来往。因此,我很乐意给你们寄拉辛、维克多·雨果的书,寄谢内多雷、阿尔弗雷德·德·缪塞的文选,因为我想使生我养我的家乡摆脱愚昧无知,愚昧必然会导致犯罪。我不再看到有什么要对你讲的了,我就象经过长途旅行而精疲力竭的鹈鹕向你向你的妻子向我的教子和你的玫瑰妹妹致以崇高的敬意。但愿人们不要议论她:正如维克多·雨果、阿维尔和阿尔弗雷·德·缪塞所说的,她作为玫瑰,不过象玫瑰那样生活罢了。所有这些伟大的天才因为说了这些话也象贞德那样被放在柴堆上烧死了。盼望你的回信,请接受一位兄弟贝里戈·约瑟夫的吻。

  任何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生活都对我们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明知幻想会破灭,我们仍会想入非非。德·夏吕斯先生同我讲的许多事情,大大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使我忘记了我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里看到的令人大失所望的现实(无论是地名还是人名),把我的想象引导到她的表妹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身上。况且,如果说德·夏吕斯先生使我一段时间蒙受欺骗,相信上流社会人士具有价值,不是千篇一律,而是各各不同,那是因为他自己也弄错了。造成这种情况,也许得归因于他整天无所事事,既不写也不画,甚至连读书也是粗枝大叶,走马观花。但他比上流社会的人高明几倍,因此,如果说他从他们和他们的表演中汲取谈话内容的话,可他们却并不能听懂他的话。他是以艺术家的身份说话,最多只能分析出他们虚假的魅力。他的分析仅仅对艺术家有用,他和艺术家的关系犹如驯鹿和爱斯基摩人的关系:这种珍贵动物,为他们啃荒凉岩石上的地衣和苔藓,这些植物,北极居民自己发现不了,也不知道派什么用场,但是经驯鹿消化后,它们就成了北极居民可消化的食物。

  此外,我还要补充一点:德·夏吕斯先生为上流社会所描绘的图画显得生机勃勃,因为强烈的仇恨和真诚的好感混杂在一起,他对年轻人尤其仇恨,但对有些女人却很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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