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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八


  在我身上取代贝戈特的那个作家,不是以事物之间的缺乏联系,而是以事物关系的新奇和严密使我感到不耐烦。我不习惯这种结构,有的地方读来读去总感到读不下去,每次都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此外,如果一千次中能有一次跟上作家的思路,把他的句子读完,我就能感受到一种诙谐、真实和魅力,跟我从前读贝戈特的作品产生的感觉一模一样,但更有滋味。我思忖,不久前是贝戈特让我看到了焕然一新的世界,现在,我期待着他的继承者向我展现一个更新的世界。因此,我寻思,我们向来认为艺术仍停留在荷马时代,而科学却从没有停止发展,这种把艺术和科学隔裂的看法究竟有没有道理。也许,在这一点上艺术和科学十分相似。我认为,每一个标新立异的新作家总比他的前辈有所发展。谁能对我说,二十年后,当我能毫不费力地跟上当今这位新作家的思路的时候,不会出现另一个作家,而当今这个作家不会跑去同贝戈特会合呢?

  我同贝戈特谈了这个新作家。他的话使我对新作家产生了反感,倒不是因为他使我相信这个作家艺术如何粗陋、浅薄和空洞,而是因为他说他看见他和布洛克长得很象,简直难分真假。从此,这个作家的书页上都映着这个形象,我不再认为应该强迫自己去努力理解他的句子了。贝戈特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我认为与其说是出于对他的成功的妒嫉,毋宁说是因为对他的作品一无所知。他几乎什么书也不读。他的思想大部分已从他的大脑转入他的书中。他消瘦了,仿佛动过手术,把他那些书割掉了似的。他的创作已本能地枯竭了,因为他所想的几乎全部创作出来了。他和康复中的病人及产妇一样,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他那双漂亮的眸子变得凝滞,微微有些眼花,就象一个躺在海边的人,在朦胧的幻想中,凝望着每一个细小的波纹。况且,如果说我不再象过去那样乐意同他交谈,我也并不觉得内疚。他是一个安于习惯的人,无论是简朴的,还是奢侈的,只要一养成,在一段时间内就成为他的必需。我不知道地第一次到我家来是为了什么,可以后他每天来是因为他头天来了。他来我家,如同他去咖啡馆一样,是为了别人不同他说话,为了他能够——偶尔一次——同别人说话,因此,如果有人想推断他每天到我家来的原因,怎么也不会看到他对我们的忧虑有同情心,或对同我交谈感兴趣。但是,他常来我家对我母亲却不是无关紧要的,我母亲对任何可能被看作对她的病人表示敬意的行为都要感动一番。她天天对我说:“可别忘了好好谢谢他呀。”

  戈达尔太太也来看望我们了。这是女人特有的关怀,是对她丈夫来我家出诊的无偿补充,就象一个画家的妻子在摆姿势的间隙给我们端来点心一样。她来向我们推荐她的“侍女”;要是我们喜欢请男人护理,她就去“四处奔波”;看到我们拒绝,她对我们说,她希望这至少不是我们的“推托”。推托一词在她那个圈子里是指不接受邀请的借口。她向我们保证,教授在家从不说他的病人,可他忧心忡忡,满面愁容,就好象是她生了病。以后我们会知道,即使戈达尔大夫为妻子生病担忧是真的,但作为一个对妻子最不忠实,但最感恩戴德的丈夫,这样做既嫌不够,又嫌过分。

  卢森堡大公的法定继承人也给了我同样有用的帮助,而且方式更令人感动(是最杰出的智慧、最高尚的心灵和最罕见的表达能力的混合物)。我是在巴尔贝克同他相识的,他来看望他的一个婶婶卢森堡亲王夫人。那时候他只不过是纳索伯爵。几个月后他和另一个卢森堡亲王夫人的女儿,一位迷人而且十分富有的小姐结了婚,因为她是一位经营大面粉企业的亲王的独生女。紧接着,那位膝下无子女,对纳索侄儿不胜宠爱的卢森堡大公提请下议院认可纳索伯爵为大公的法定继承人。就象所有这一类婚姻一样,财产既是障碍,又是动因。在我的记忆中,纳索伯爵是我遇见的年轻人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个,他和未婚妻的爱情既暗淡又灿烂,那时候,他被他对未婚妻的爱折磨得心绪不宁。在我外祖母生病期间,他不断给我写信,我深受感动,妈妈也很激动,她悲伤地用了她母亲的一句话:连塞维尼夫人也没有他说得好。

  第六天,妈妈实在拗不过外祖母,只好离开她一会儿,假装去休息。为了使我外祖母能睡着,我要弗朗索瓦丝呆着别动。她不顾我的哀求,还是离开了房间。她爱我的外祖母;她有敏锐的洞察力,悲观地认为我外祖母没救了。因此,她想尽可能把她照顾好。但是,刚才她听说电工来了。这位电工在他那家店里算得上老资格了,是老板的连襟,多年来,一直给我们这幢房子修电灯,大家都很尊重他,尤其是絮比安。在外祖母生病前,弗朗索瓦丝就同他约好了。要是我,我就让他回去,或叫他等一等。可是弗朗索瓦丝的礼节不允许她这样做,她认为这样做不礼貌,对不起这个好人。因此,她就只好撂开外祖母了。一刻钟后,当我怒气冲冲地到厨房去找她时,看见她正在侧梯的“平台”上和那个电工聊天。楼梯上的门敞开着,这样做有利也有弊,如果我们家的人来了,他们可以装作正要分手的样子,可是从敞开的门里进来的穿堂风可是够人受的。于是,弗朗索瓦丝赶紧离开电工,一面还大声问候他的妻子和内兄,刚才她忘记说了。讲礼貌是贡布雷的一大特点,弗朗索瓦丝甚至把它用进外交中了。那些傻瓜们认为,丰富多采的社会现象为人们提供了深入研究人类灵魂的好机会,其实他们应该懂得,只有深入研究一个人,才有可能了解这些现象。弗朗索瓦丝曾不厌其烦地对贡布雷的园丁说,战争是最疯狂的罪恶,什么也比不上生存的重要。然而,当俄日战争爆发后,她看见法国没有参战,没有帮助“可怜的俄国人”(“既然同他们是盟友”,她说),就觉得对俄国沙皇过意不去。她认为我们这样做,是对尼古拉二世的失礼,因为他“对我们从来只说好话”。遵照同一个礼仪准则,絮比安请她喝酒时,她从不拒绝,虽然她知道这杯酒会“引起消化不良”;同样,在我外祖母垂危时刻,她认为她不能不去向那个白跑了一趟的心地善良的电工道歉,否则,就象法国对日本保持中立那样,会落个不诚实、不守信的罪名。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要离开好几个星期,这样快就摆脱了她,这对我们是件大好事。在贡布雷,如果有人生病,人们总要给病人亲属一番劝告:“你们也不设法带病人出去走一走,换换空气,恢复一下食欲,等等”,弗朗索瓦丝的女儿不仅重复这些陈词滥调,而且还凭空想出了一个几乎是独一无二的见解,她每次看见我们,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好象要强迫别人相信似的:“她应当一开始就彻底治一治。”她主张什么样的治疗方法都可以采用,只要能彻底治病就行。至于弗朗索瓦丝,她看见我们给外祖母用药很少,一方面感到很高兴,因为她认为药物对胃有百害而无一利,但更觉得丢脸。她有一个远房亲戚住在南方,比较富裕。他们的女儿青春少年就病魔缠身,二十三岁便玉殒香消。在她生病的那几年中,她父母几乎倾家荡产为她买药,给她请各种医生,把她送往一个又一个温泉“治疗地”,直到她最后死去。然而,弗朗索瓦丝认为,这对她的亲戚犹如一种奢侈品,就好象他们有过几匹赛马和一座城堡。他们虽然为失去爱女而心痛欲裂,但他们也为给她治病不惜钱财而感到光荣。他们现在囊空如洗,尤其是失去了最宝贵的财富——他们的掌上明珠,但他们总爱在人前夸耀说,他们为她做了一切,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也只能做到这样,甚至不如他们。最使他们得意的是,他们可怜的女儿一连几个月,每天照好几次紫外线。父亲在悲痛中感到几分光荣和自豪,有时竟然把他的爱女比做巴黎歌剧院的一颗明星,为她倾尽了全部家产。弗朗索瓦丝对这些尽心尽力的表演不会无动于衷。她觉得,我们为外祖母治病不大尽心,只适合在外省一个小舞台上表演。有一段时间,尿毒症使我外祖母出现了视觉障碍,连续几天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眼睛看上去丝毫不象是瞎子的眼睛,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当有人进来时,我看见她笑得很古怪,才明白她看不见了。一有人开门,她就开始微笑,一直笑到我们握住她的手向她问候时才收住。这个微笑开始得太早,然后凝固在唇际,一成不变,但总是对着门口,努力让四面八方都能看见,因为它不再有视力帮它起调节作用,为它指明时刻、方向和目标,使它随来人的位置和表情的变化而变化;因为它孤孤单单,形单影只,没有眼睛的微笑为它分散一些来人的注意力,因而在不自然中显得过分装腔作势,使人感到亲切得有点过头。不久视力恢复了,游移不定的病痛从眼睛转到耳朵。我外祖母耳聋了几天。她怕有人会突然进来,而她却听不见,于是,她随时(尽管脸朝着墙壁)都会突然把头转向门口。可她的脖子转动很不灵活,因为培养用眼睛听声音(且不说看声音)的习惯并非是一朝一夕之功。最后痛苦减轻了,但讲话的障碍却有增无已。外祖母每说一句话,我们几乎都要叫她重复一遍。

  现在,外祖母感觉到大家听不懂她的话了,干脆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躺着。当她看见我时,她就象突然没了空气似地身子猛地一颤,她想同我说话,但只吐出几个不清楚的音。于是她无可奈何地把头重新落到枕头上,疲惫地躺在床上,犹如大理石般严肃、冷漠,两只手一动不动地贴在床单上,或者机械地做着一个动作,象是在用手帕擦指头。她不想思考。接着,她开始经常烦躁不安。她老想起床。但是我们尽量不让她起来,怕她发现自己已经瘫痪。有一天,我们让她一个人呆了一会儿,我发现她穿着睡衣站在窗口,想打开窗子。

  在巴尔贝克时,有一天人们救了一个不愿意被人救的投水自尽的寡妇,寡妇对我说(也许是为一种预感所驱使,有时候,我们能从自身神秘莫测的、但似乎能反映未来的器官生活中得到预感),她没见过象这样残酷的事,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想死,却不让她死,偏要她继续遭受痛苦的煎熬。

  我们急忙上前扶外祖母,她同我母亲进行了一场近乎粗暴的搏斗,最后败下阵来,被强行按在安乐椅上。她已没有愿望,也没有遗憾,她的脸又变得没有表情了。她开始仔细地把皮大衣掉在她睡衣上的毛毛一根根地捻掉。这件大衣是我们刚才手忙脚乱地给她披上的。

  她的眼神完全变了,时常充满忧愁、哀怨和惊慌,再不是从前的样子了,而是一个说话颠三倒四的老妪所特有的那种无精打采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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