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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我的上帝,我舅舅和斯万夫人打得火热起来了,”圣卢对我说。“可我妈妈却毫无察觉,来打搅他们了。纯洁的人看什么都是纯洁的!”

  我凝视着德·夏吕斯先生。他那簇花白的头发,那只笑眯眯的眼睛和被单片眼镜抬高了的眉毛,以及插着红玫瑰花的饰纽孔,构成了三角形的三个角,抽搐着,变幻着,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没敢同他打招呼,因为他没有理睬我。然而,尽管他没有把脸转向我这边,但我相信他看见我了。当夏吕斯男爵同斯万夫人闲扯的时候(斯万夫人那件绚丽的蝴蝶花色的大衣不时在男爵的一条腿上飘拂),他象在大街上叫卖又怕警察突然出现的商人,目光游移不定,肯定把客厅所有的角落都搜遍了,一个人也不会漏掉。德·夏特勒罗先生过来向他问好,可是,从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早已经看见了年轻公爵的痕迹。这一类聚会是很多的,而德·夏吕斯先生总是这样,脸上挂着一种没有固定方向和明确目标的微笑,人家上来同他打招呼之前他就在笑,走到他跟前时,他的微笑也就失去任何亲切的意味了。然而,我必须去向斯万夫人问好。但她不知道我认识德·马桑特夫人和德·夏吕斯先生,因此待我冷冰冰的,可能怕我要她给引见。于是我向德·夏吕斯先生走去,但马上后悔了,因为他尽管看见了我,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当我朝他鞠躬时,他伸出一只胳膊不让我靠近他的身子,仿佛要我吻他那只没戴戒指的指头,就象一个主教让人吻他神圣的戒指一样。这样,他好象故意要把责任推给我似的,让我撬开他府上的门锁,偷看到他那永远挂在脸上的没有固定方向和明确目标的微笑。斯万夫人看见男爵对我如此冷淡,也就继续对我冷冰冰的了。

  “你好象很累,心里很烦似的,”德·马桑特夫人对她儿子说。圣卢是来向德·夏吕斯先生问候的。

  的确,罗贝的目光似乎常常看到一个深渊,但是刚接触就又离开了,犹如一个跳水运动员,碰到池底便立即返回水面。这个池底,就是罗贝同情妇关系的破裂,他一想起来就心如刀割,马上就不去想它,但不一会儿又想了起来。

  “这没关系,”他母亲又说,一面温柔地抚摸他的脸蛋,“没关系的,能看到心爱的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德·乌桑特夫人感到这种爱抚似乎使罗贝不高兴,就把他拉到客厅里首。那里,在一个挂着黄丝绸帷幔的窗口,有几张博韦的安乐椅,上面铺着厚厚的紫罗兰色的绒绣,宛若几只紫红色的蝴蝶,停在开满黄灿灿毛莨花的田野中。斯万夫人因为一个人呆着,同时又意识到我和圣卢的关系非同一般,就示意我到她身边去。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她了,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好。地毯上放着几顶帽子,我的眼睛一直不离开我那顶,但心里却在好奇地捉摸:有一顶的帽里上写着G,并且画着公爵的冠冕,但它分明不是盖尔芒特公爵的,那可能是谁的呢?在场的客人叫什么名字我都知道,可是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做这顶帽子的主人。

  “德·诺布瓦先生真好,”我指了指德·诺布瓦先生对斯万夫人说。“当然,罗贝·德·圣卢对我说过他是一个瘟神,可是……”

  “他讲得很对,”她回答道。

  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出,她想起了一件一直向我隐瞒着的事。我再三诘问她。大概是因为她在这个沙龙里几乎举目无亲,很高兴有个人同她说话的缘故吧,她把我拉到了一个旮旯里。

  “德·圣卢想跟您讲的肯定是那件事,”她回答我,“不过,您可不要去对他说呵,他会怪我多嘴的,我很想得到他的尊重,我是非常‘正派的女人’,您知道。最近,夏吕斯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里吃过一次晚饭,我不知道人家是怎样议论您的。德·诺布瓦先生可能对他们说——这是无稽之谈,您不要为这烦恼,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谁不知道,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说您简直是一个爱奉承的疯子。”

  我在前面已经谈到,我父亲的一个朋友诺布瓦先生可能说我是一个爱奉承人的疯子,我听后曾惊得目瞪口呆。现在,我又知道我从前同诺布瓦先生谈起斯万夫人和她女儿希尔贝特时对她们的痴情,已经传到我认为是陌生人的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耳朵里了,我就更加惊愕。我们的言行和态度,同“世界”之间,同没有直接感觉到我们的言行和态度的人之间,相隔着一个具有无穷渗透力的、对我们说来是莫测高深的环境。我们谁都有过这种亲身经历:有些很重要的话,尽管我们渴望它们能广为传播(例如对于斯万夫人,我曾说过许多赞美话,我逢人便讲,也不分什么场合,心想散播了那么多良种,总有一颗会发芽生根,长出茎叶的),但很快就被掩盖起来,而且往往是我们自己的意愿,因此,我们就更难相信,一句无关紧要的、连我们自己也都忘却了的话,一句甚至我们从没说过,而是由另一句话不完全地折射出来的话,会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到遥远的地方,甚至传到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耳朵里,成为诸神在筵席上嘲讽我们的笑料!我们记得做过的事,连我们的近邻都不知道;我们不记得说过的,甚至从没有说过的话,却会在另一个世界引起哄堂大笑!别人对我们言谈举止的印象同我们自己的看法相差那么远,还不如一张印坏了的、该白不白、该黑不黑的移印画更象一张画。再说,没有印出来的线条很可能是不存在的、但我们渴望看见的东西,相反,我们认为是画蛇添足的部分恰恰是我们自己的真正面目,但这是我们鼻子底下的东西,所以反而看不见了。因此,这张移印画虽然在我们看来已经面目全非,有时却具有一张X光照片的真实性,尽管使人感到丧气,但很深透,很有用处。这并不能使我们认出画的是我们自己。一个习惯对着镜子自我欣赏漂亮脸蛋和优美身段的人,如果把他的X光片拿给他看,告诉他这几根肋骨是他的形象,他会怀疑别人搞错了,就象一个人参观画展,在一张少妇的画像前,看到说明上写着“卧着的单峰骆驼”,会产生疑惑。在我们的自画像和别人给我们画的像之间存在着的这种差别,我后来在别人身上也有发现,他们怡然自得、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自拍的像册中,但他们周围却有许多看来可怕的像片在扮着怪相,他们通常看不见,如果偶然有人把那些怪模怪样的像片拿给他们看,对他们说:“这就是您”,他们会惊得目瞪口呆。

  要是在几年前,我可能会高兴地告诉斯万夫人,“为什么”我对德·诺布瓦先生那样亲切,因为认识斯万夫人是我的“心愿”。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我不再爱希尔贝特了。再说,我始终也没能把斯万夫人和我小时候看见的那个穿玫瑰红衣服的女人统一起来。因此,我和她谈起了此刻正萦绕我心头的那个女人。

  “刚才您看见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了吗?”我问斯万夫人。

  但因为公爵夫人没有同她打招呼,她就装着把公爵夫人看作一个毫无趣味、毫不引人注目的人。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清,”她回答说,并且借用了一个英语词,脸上的表情叫人看了很不舒服。

  可是,我不仅想了解德·盖尔芒特夫人,而且还想了解所有同她有来往的人,此时此刻,我和布洛克一样,和那些在谈话中不想讨人喜欢,只想把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弄清楚的自私者一样,为了能正确地想象出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生活,我不知轻重地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打听勒鲁瓦夫人。

  “是的,我知道,”她装出蔑视的样子回答说,“她是那些傻头傻脑的木柴商的女儿。我知道她现在同很多人有来往。但我可以告诉您,我已经老了,不想结识新朋友。我过去认识的人中,有许多人是很有趣,很可爱的,因此,我确实认为勒鲁瓦夫人不会给我增添新的乐趣。”

  德·马桑特夫人当起了侯爵夫人的伴妇,把我介绍给法芬海姆亲王。她话还没有说完,德·诺布瓦先生就跟着给我作起介绍来了,而且言词非常热情。他大概认为,既然有人给我介绍了,干脆做个顺水人情,向我表示一下礼貌,这丝毫不会损害他的声誉;或者他认为一个外国人,即使是名流,对法国沙龙不可能了如指掌,他会认为给他介绍了一个上流社会的青年;或者他想行使自己的一个特权,给介绍增添一种大使亲自推荐的成份;或者他有仿古嗜好,为了取悦于德国亲王,想让亲王殿下重温古代的礼节:谁要想认识亲王殿下,必须有两个教父当介绍人。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觉得应该让德·诺布瓦先生亲口对我说,她不认识勒鲁瓦夫人并不遗憾,便大声说:

  “大使先生,您说勒鲁瓦夫人是不是一点趣味也没有?是不是比到我这里来的任何人都逊色?我不引她来是不是完全正确的?”

  或许是想表示独立自主,或许是累了,德·诺布瓦先生只是恭恭敬敬地还了个礼,看不出是赞成还是反对。

  “先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笑容满面地对他说:“有些人可笑极了。您信不信?今天有一位先生来看我,他硬说吻我的手比吻一个年轻女人的手还要有趣味。”

  我一听就知道是勒格朗丹。德·诺布瓦先生眯缝着眼睛笑了笑,好象吻她的手是一种很自然的欲念似的,不应该责怪产生这种欲念的人,也可以说是一部小说的开场白,他准备用富瓦丝农①或小克雷比伊翁②对堕落的宽容,原谅甚至怂恿这个开场白。

  “年轻女人的手一般画不出我在这里看见的画,”亲王指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没有画完的水彩画说。

  他问她看没看过方丹·拉都③的花卉画,刚办过他的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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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富瓦丝农(1708—1775),法国作家,生活放荡,徜徉于巴黎沙龙,著有色情小说、诗歌和喜剧。
  ②小克雷比伊翁(1707—1777),法国作家,擅长心理分析,因写色情小说而坐牢多年。
  ③方丹·拉都(1836—1904),法国画家,他的静物画和花束深受喜爱。


  “那些画是第一流的,正如现在有人说的,它们出自一位高手,一位绘画能手,”德·诺布瓦先生发表了看法,“但我觉得,它们不能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画同日而语,她的花色彩更好看。”

  即使我们可以假设,是老情人的偏心、爱恭维人的习惯和小圈子内的一致看法促使前大使说出这番话的,但我们从中也可以看到,社交界人士的艺术鉴赏力是如何没有情趣,他们的看法是多么随心所欲,一件微不足道的作品会使他们作出荒唐的评价,而且不会有真正的感受使他们中途改变看法。

  “我对花不识货,我一直生活在乡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谦虚地说。“不过,”她又和蔼地对亲王说,“如果说我从小就比其他乡下孩子对花的了解多一些的话,那也得归功于贵国的一位杰出人物,德·施莱格尔①先生。我是在布洛伊②认识他的,是我的戈德里姑妈(德·卡斯特兰元帅夫人)带我到那里去的。我记得很清楚,勒布伦③先生,德·萨方迪④先生和杜当⑤先生经常请他谈论花卉。那时我很小,他讲的我不可能全懂。但他老喜欢带我出去玩。他回国后,给我寄来了一本漂亮的植物标本集,以纪念我们一同坐着四轮敞篷马车去里谢山谷进行的一次漫游。那次,我坐在他腿上睡着了。我一直保存着这个标本集,我对花的特征可能会视而不见的。当德·巴朗特夫人将布洛伊夫人的几封信公诸于世时(信写得很美,但矫揉造作,就象它们的主人一样),我希望从中能找到德·施莱格尔先生关于花卉的几次谈话。可是,这个女人在大自然中只想为宗教寻找论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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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施莱格尔(1768—1845),德国作家,浪漫派的创始人之一。
  ②布洛伊,法国地名。
  ③勒布伦(1785—1873),法国诗人和戏剧家。他的作品预示着更加自由的新的审美观。
  ④萨方迪(1795—1856)法国政治家。拿破仑的军官,七月王朝时任公共部长,1891年12月政变后退出政治生活。
  ⑤杜当(1800—1872),法国艺术评论家。在他死后,出版了他的四卷书信集,从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敏锐的作家,洞察入微的观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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