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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德·夏吕斯先生的理想非常做作,这也是真的,如果“做作”这个修饰语可以与理想这个词联系起来的话,也就是说,既有社交气又有艺术性。几个姿色倾城又有罕见文化素养的女性,两个世纪以前,她们的祖先就已与君主制度全部的荣光与风雅结为一体。他从这样的几个女性身上找到了出众超群的东西,使他能够和她们在一起才感到快乐。诚然,他对这些女性的钦佩是诚心诚意的,但是她们的名字所唤起的许多历史与艺术上的模糊回忆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恰如贺拉斯的一首颂歌说不定比如今的一些诗歌逊色,但是一个文人读起前者来会感到快乐,对后者却无动于衷,对古代的回忆是他感到快乐的原因之一。这些女性中的每一个,与一个漂亮的布尔乔亚女子相比,对他来说,犹如那些古画之于当代一幅画着一条路或一次婚礼的油画。对那些古画,知道它们的历史,从定购这些画的教皇或国王开始,中间又经过什么大人物,这些画,通过馈赠,购买,取得或继承遗产,又唤起我们对某一重大事件的回忆,至少也唤起我们某一有历史意义的联想,因此我们获得的知识便赋予这些作品以一种全新的用处,增强了我们头脑中或我们博学中拥有财富的感觉。如果与德·夏吕斯先生的偏见相似的偏见妨碍这几位贵妇人去与血统不那么纯正的女性为伍,而将她们未起任何变化的崇高完整地奉献到他的祭坛上,就象某一十八世纪建筑的门面,由玫瑰色大理石平滑的廊柱支撑着,新朝代来到并未丝毫改变这门面一样,他是很为此庆幸的。

  德·夏吕斯先生赞赏这些女性真正精神崇高,心地高尚①,就这样用模棱两可来搞文字游戏,这模棱两可欺偏了他自己,其中也有这一含混概念、这种将贵族、心地高尚与艺术混为一谈所造成的虚假表象,同时也有夏吕斯先生诱人的一面。对于我外祖母这样的人,这种引诱是非常危险的。一个贵族,只看到自己的营盘,对其余的则不闻不问,他的偏见更荒唐,但也更无害人之心。对我外祖母来说,她似乎觉得这种偏见过于可笑,但是一旦某种东西在超人智慧的外表下出现,她就无还手之力了,以至她以为王子所有的人都出众超群,令人艳羡,因为他们得以有拉布吕耶尔②和费纳龙③这样的人作私人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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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法文中,这里用的“崇高”和“高尚”字眼与“贵族”为同一个词——ńoblesse。
  ②拉布吕耶尔1684年被指定为波旁公爵(1668—1710)的历史、地理、法国各机构、哲学教师。
  ③国王路易十四于1684年任命费纳龙为其孙子勃艮第公爵(1682—1712)的私人教师。


  在大旅社门前,三位盖尔芒特家人离开了我们。他们到卢森堡亲王夫人家用午餐去了。就在外祖母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道再见,圣卢向外祖母道再见的时候,直到此刻没有与我讲过话的德·夏吕斯先生向后走了几步,来到我身边。

  “今天晚上晚饭后,我要在维尔巴里西斯婶母房内喝茶,”他对我说,“我希望你能赏光与你外祖母前来。”说完他追侯爵夫人去了。

  这天虽是星期天,旅馆门前的出租马车并没有度假季节开始时多。尤其是公证人的妻子,她觉得因为不去康布尔梅家而每次租一辆马车实在太破费,干脆待在自己房间里。

  “布朗代太太身体不适吗?”人们问公证人,“今天没见她呀!”

  “她有点头疼,天这么热,又下雷阵雨。有一点事她就要……我想今天晚上你们能看见她。我已经劝她下楼了。这会对她有好处。”

  我以为德·夏吕斯先生邀请我们去他婶母那里,是想弥补上午散步时他对我表现出的无礼,我也不怀疑他肯定通知了他的婶母。但是,当我走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客厅,想向她的侄子问好时,我在他周围转来转去,一点搭不上话。他正用尖细的嗓门,针对他们的某个亲戚讲一个相当不怀好意的故事。我无法捕捉他的目光。

  我下定决心向他问好,而且声音相当大,为的是提醒他注意我的存在。可是我明白他早已注意了我的存在。因为就在我躬身施礼而从我的双唇还没有发出一个字音的时候,我看到他伸出两根手指叫我握,而眼睛却没有转过来,亦未中断他的谈话。显然,他看见了我,只是不露声色。这时我发现他的双眼从来都不定睛望着谈话对方,而是不停地四面转动,就象某些受惊野兽的眼睛,或者露天小贩的眼睛。这些露天小贩,他们一面大吹特吹,展示他们那违法的商品,一面头虽不转,却眼观四路,窥视着警察会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各点。

  我看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见我们来了很高兴,但是她似乎没有料到我们会到来。我有点惊异。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外祖母说:“啊,你们来了,这个主意真不错。婶婶,这真好,是不是?”

  我听到这话,更惊诧莫名。显然他发现他婶母见我们进来大吃一惊,作为惯于定调子的人,他想只要指出他本人感到很高兴,就足以将这惊讶变成快乐了,而且我们前来也确实应该激起快乐的情绪。

  这件事他算计对了,因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她侄子看得很重,而且知道要讨他开心是多么困难。她似乎突然发现我外祖母有什么新的优秀品质,不断地殷勤招待她。

  我无法理解,德·夏吕斯先生在几小时之内便将当天早上向我发出的邀请忘得一干二净。这邀请虽然很简短,但表面上看是那样有意为之,那样经过考虑,他竟然将这个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称作我外祖母的“好主意”。我那时还是“丁是丁,卯是卯”的,直到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对于一个人的意图到底如何,不是向他本人询问就能得知真相的;宁愿冒产生误会的危险,误会说不定未引人注意就过去了,这种风险远远小于天真地认死理。

  “先生,”我怀着非要弄个一清二楚的心情对他说,“您可记得,不是您向我要求,请我们今晚来的吗?”

  没有一个动作,没有一点声音能透露出德·夏吕斯先生听到了我的问题。看到这种情景,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就像外交家或那些闹了别扭的年轻人一样,他们不厌其烦地要得到对方的澄清,但是毫无用处,对方就是下定决心不予以澄清。德·夏吕斯先生并不给我进一步的答复。我仿佛看见他的双唇上掠过一丝冷笑,那是居高临下品评别人的性格和所受教育的人发出的冷笑。

  既然他拒绝给予任何解释,我便尝试自己作出解释,结果我在数种解释之间犹疑不决,哪一种解释都不能算是合情合理。可能他想不起来了,或者是我将他今天上午对我说的话理解错了……更可能的是,由于傲慢,他不愿意显出自己曾极力吸引他蔑视的人的样子,而宁愿将他们到来的主动推到他们自己头上。如果是这样,既然他蔑视我们,那为什么他又非要我们来不可呢,或者更正确地说,他非要我外祖母来不可呢?因为整个晚上,他只跟我外祖母一个人讲话,而没有跟我讲过一次话。他藏身在外祖母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后,好像他在包厢里头一样,他与她们极其热烈地谈着,只是有时将他那洞察一切的双眼,探究的目光,停驻在我的脸上。看他那一本正经和专心致志的劲头,似乎我的脸是一部难以辨识的手稿。

  显然,如果没有这双眼睛,德·夏吕斯先生的面庞与许多美男子的面庞会十分相像。圣卢后来与我谈起其他的盖尔芒特家人时,对我说:“当然,我舅舅巴拉麦德那种从头到脚、直到指甲尖的大老爷派头,家族派头,他们是没有的!”他这么说也就肯定了,贵族的家族派头和贵族特点,毫无神秘和新鲜之处,而是由这些成分组成的。我能够毫无困难地分辨出这些因素,而且不感到有什么特别感想,我应该感到我的某一幻想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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