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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他的言谈的其他特点是他与同时代的某些作家(而不是与他的家庭成员)所共有。某些比他年轻的作家开始否认他,声称与他没有任何思想共性,而他们在无意之中却显示了这种共性,因为他们使用了他一再重复的副词和介词,他们采用了与他一样的句子结构,与他一样的减弱和放慢的口吻(这是对上一代人口若悬河的语言的反作用)。这些年轻人也许不认识贝戈特(我们将看到其中几位的确不认识),但他的想法已经被灌注到他们身上,并在那里促使句法和语调起变化,而这些变化与思想独特性具有必然联系。这种关系在下文中还需作进一步解释。如果说贝戈特在文体上并未师承任何人的话,他在谈吐上却师承了一位老同学,此人是出色的健谈家,对贝戈特颇有影响,因此贝戈特说起话来不知不觉地模仿他,但此人的才华不如贝戈特,从未写出真正优秀的作品。如果以谈吐不凡为标准,那么贝戈特只能归于弟子门生、转手作家一流,然而,在朋友谈吐的影响下,他却是具有独特性和创造性的作家。贝戈特一直想与喜好抽象概念和陈词滥调的上一代人有所区别,所以当他赞赏一本书时,他强调和引用的往往是某个有形象的场面,某个并无理性含义的图景。“啊!好!”“妙!一位戴橘红色披巾的小姑娘,啊!好!”或者“啊!对,有一段关于军团穿过城市的描写,啊!对,很好!”从文体来看,他与时代不完全合拍(而且他完全属于他的国家,因为他讨厌托尔斯泰、乔治·艾略特、易卜生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夸奖某某文体时,常用“温和”一词。“是的,我喜欢夏多布里昂的《阿达拉》胜过《朗塞传》,我觉得前者更温和。”他说这话时很像一位医生:病人抱怨说牛奶使他的胃不舒服,医生回答说:“牛奶可是温和的。”贝戈特的文笔中确实有某种和谐,它很像古人在演说家身上所赞赏的和谐,而这种性质的褒词在今天难以理解,因为我们习惯于现代语言,而现代语言追求的不是这种效果。

  当人们赞美他的某些篇章时,他露出羞怯的微笑说:“我觉得它比较真实、比较准确,大概有点用处吧。”但这仅仅是谦虚,正好比一位女人听到别人赞赏她的衣服或她的女儿时说:“它很舒服。”或“她脾气好。”然而,建筑师的本能在贝戈特身上根深蒂固,因此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有欢乐,作品所赋予他的——首先赋予他,其次才赋予别人——欢乐才是他的建筑既有用又符合真实的确凿证据。可是,多年以后,他才华枯竭,每每写出自己不满意的作品,但他没有理所应当地将他们抹去,而是执意发表,为此他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它还是相当准确的,对我的国家不会没有一点用处。”从前他在崇拜者面前这样说是出于狡黠的谦虚,后来他在内心深处这样说是出于自尊心所感到的不安。这同样的话语,在从前是贝戈特为最初作品的价值辩护的多余理由,在后来却似乎是他为最后的平庸作品所进行的毫无效果的自我安慰。

  他具有严格的鉴赏力,他写的东西必须符合他的要求:“这很温和”,因此,多年里他被看作是少产的、矫揉造作的、只有雕虫小技的艺术家,其实这严格的鉴赏力正是他力量的奥秘,因为习惯既培养作家的风格也培养人的性格。如果作家在思想表达方面一再地满足于某种乐趣,那么,便为自己的才能划定了永久边界,同样,如果人常常顺从享乐、懒惰、畏惧、痛苦等等情绪,那么他便在自己的性格上亲自勾画出(最后无法修改)自己恶习的图像和德行的限度。

  我后来发现了作家和人的许多相通之处,但是,最初在斯万夫人家,我不相信站在我面前的就是贝戈特,就是众多神圣作品的作者,我之所以如此,并非毫无道理,因为贝戈特本人(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也不“相信”。他不相信这一点,所以才对与他相差万里的交际人物(虽然他并不附庸风雅)、文人记者大献殷勤。当然,他现在从别人的赞赏中得知自己有天才,而社会地位和官职与天才相比一文不值。他得知自己有天才,但他并不相信,因为他继续对平庸的作家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为的是不久能当上法兰西学院院士,其实法兰西学院或圣日耳曼区与产生贝戈特作品的“永恒精神”毫不相干,正好比与因果规律、上帝的概念毫不相干一样。这一点他也知道,正如一位有偷窃癖的人明知偷窃不好,但无能为力一样。这位有山羊胡和翘鼻子的男人像偷窃刀叉的绅士一样施展伎俩,以接近他所盼望的院士宝座,以接近掌握多张选票的某位公爵夫人,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花招被谴责此类目的的人所识破。他只获得了一半成功。和我们说话的时而是真正的贝戈特,时而是自私自利、野心勃勃的贝戈特,他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大谈特谈有权有势、出身高贵或家财万贯的人,而当初那位真正的贝戈特却在作品中如此完美地描写了穷人那如泉水一般清澈的魅力。

  至于德·诺布瓦先生所谈到的其他恶习,例如近乎乱伦的爱(据说还夹杂着金钱诈骗),它们显然与贝戈特的最新小说的倾向背道而驰。这些小说充满了对善良的追求,执著而痛苦的追求,主人公的任何一点欢乐都夹杂着阴影,就连读者也感到焦虑,而在这焦虑之中,最美满的生活也似乎无法忍受。尽管如此,即使贝戈特的恶习是确有其事,也不能说他的文学是欺骗,不能说他丰富的敏感性只是逢场作戏。在病理学中,某些现象表面上相似,起因却各不相等,有的是因为血压、分泌等等过高过多,有的却因为不足,同样,恶习的起因可以是过度敏感,也可以是缺乏敏感。也许在真正的堕落生活中,道德问题的提出才具有令人焦虑的强度,而艺术家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从个人生活出发,而是属于一般性的文学性的答案——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教会的大圣师们往往在洁身自好的同时,接触人类的一切罪恶,并从中获得自己个人的神圣性。大艺术家也一样,他们往往在行恶的同时,利用自己的恶习来绘制对我们众人的道德标准。作家生活环境中的恶习(或者仅仅是弱点笑柄),轻率乏味的谈话,女儿令人反感的轻浮行径,妻子的不忠,以及作家本人的错误,这些都是作家在抨击中最经常谴责的东西,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改变家庭生活的排场或者家中所充斥的庸俗情调。这种矛盾在从前不像在贝戈特时代这样令人吃惊,因为,一方面,社会的日益堕落使道德观念越来越净化,另一方面,公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想了解作家的私生活。有几个晚上,在剧场中,人们相互指着这位我在贡布雷时如此敬佩的作家,他坐在包厢深处,他的伴侣们的身分就足以为他最近作品中的观点作注脚——或是对这观点的可笑或尖锐的讽刺,或是对它的无耻否定。这些人或那些人对我说的话并不能使我对贝戈特的善良或邪恶知道得更多。某位好友提出证据,说他冷酷无情,某位陌生人又举一事为例(令人感动,因为贝戈特显然不愿声张),说明他很重感情。虽然他对妻子无情无义,但是,当他在乡村小店中借宿一夜时,他却守候在试图投水自尽的穷女人身旁,而且,当他不得不离开时,他给店主留下不少钱,让他别把可怜的女人赶走,让他照顾她。也许,随着大作家和蓄山羊胡的人在贝戈特身上的此涨彼落,他的个人生活越来越淹没在他所想象的各种人生的浪潮之中。他不必再履行实际义务。因为它已被想象的各种人生这项义务所取代。同时,既然他想象别人的感情时如同自己的切身感受,所以,当形势要求他和一位不幸的人(至少暂时不幸)打交道时,他的观点不再是自己的,而是那位受苦者的;既然他从那个观点出发,于是,凡不顾他人痛苦、一心只打自己小算盘的人的语言便受到他的憎恶,因此,他在周围引起了理所当然的怨恨和永不磨灭的感激。

  这个人内心深处真正喜欢的只是某些形象,只是用文字来构图和描绘(如同小盒底的袖珍画)。如果别人送他一点小东西,而这小东西能启发他编织形象的话,那么,他一谢再谢,但他对于一个昂贵的礼品却毫无感激之意。如果他出庭申辩,他斟酌字句时不会考虑它们对法官会产生什么效果,而会不由自主地强调形象——法官肯定没有看到的形象。

  在希尔贝特家初次与贝戈特相遇的那天,我对他说不久前看了拉贝玛的《菲德尔》。他告诉我有一个场面,拉贝玛静立着、手臂平举——正好是受到热烈鼓掌的那一幕——这是古典杰作在她高超技巧中的巧妙再现,而她大概从未见过这些杰作,例如奥林匹斯圣殿中楣间饰上的那一位赫斯珀里得斯①,以及古代埃雷克塞伊翁寺殿②上美丽的贞女。

  “这可能是直感,不过我想她肯定去博物馆的。‘判明’这一点将很有意义(‘判明’是贝戈特的常用词,有些年轻人虽然从未见过他,但也借用他的词汇,通过所谓远距离启示而模仿他说话)。”

  “您是指女像柱吧?”斯万问道。

  “不,不,”贝戈特说,“当然,她向奥侬娜承认爱情时,那姿势很像凯拉米科斯的赫盖索方碑上的图③,但除此以外,她再现的是一种更为古老的艺术。我刚才提到古老的埃雷克塞伊翁寺的卡里阿蒂德群像,我承认它与拉辛的艺术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不过,《菲德尔》内容那么丰富……再添一点又何妨……啊!再说,六世纪的小菲德尔的确很美,挺直的手臂,大理石雕像般的卷发,不错,她想出这些来真了不起。比起今年许多‘古典’作品来,这出戏里的古典味要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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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复数的赫斯珀里得斯是希腊神话人物阿特拉斯(天的托持者)的三个女儿。
  ②埃雷克塞伊翁是希腊雅典古卫城上的寺殿,上有著名的女像柱。
  ③凯拉米科斯,雅典城古区,该区墓园中有好几座公元前四世纪的墓碑,其中有赫盖索方碑,碑上一女奴向女主人献珠宝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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