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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布士伐尔这个名字叫他想起了这个地区的另一个地名,叫布士维尔;后者又与布雷奥代这个名字相关,他常在地图上看到,可这是第一次注意到它跟他的朋友德·布雷奥代先生的名字一样,而那封匿名信上说他也曾是奥黛特的情夫。再怎么说,对德·布雷奥代先生的指责并非全不可信;而说她跟维尔迪兰夫人有暧昧关系,那就完全不可能了。奥黛特固然有时撒谎,可不能从中得出结论,说她从来不讲真话,在她跟维尔迪兰夫妇讲过的话,以及她自己向斯万转述的那些话中,他也曾听到过女人们由于生活经验的缺乏和对罪恶的无知而开的一些没有多大意思然而不无危险的玩笑(这些话显示了她们的清白)。她们这样的人,譬如说奥黛特吧,她比谁都更不至于对另一个女人产生狂热的恋情的。与此相反,当她把她在转述时无意间在他心中引起的怀疑加以否定时的那种愤怒之情,倒是跟对所知道的他这位情妇的格调和气质相一致的。然而在此刻,由于一阵突如其来的醋意——这就好比一个刚想到一个韵脚的诗人或者一个仅仅掌握一个零星观察结果的学者,忽然得到一个思想或者找到一条规律,给了他们以全部的力量——他第一次想起了奥黛特早在两年前跟他讲的一句话:“哦!维尔迪兰夫人哪,这会儿心里就只有我一个,我成了她的心肝宝贝,她吻我,要我陪她去买东西,要我对她以你我相称。”当时他根本没有想到这话跟奥黛特在他面前为了掩饰那有伤风化的勾当而讲的那些话有什么关系,只觉得这证明她俩交情很深罢了。现在维尔迪兰夫人对奥黛特那种柔情的印象突然跟她这番味道不正的话结合起来了。他脑子里再也无法把那印象跟这番话分离开来,只见两者在现实中也交织在一起,那种柔情给那些玩笑话注入了认真的要紧的东西,而那些玩笑话也就使那种柔情显得不那么清白了。他直奔奥黛特家。他离她远远地坐下。他不敢拥抱她,拿不稳这一吻在她或他身上激起的将是深情还是怒火。他沉默不语,眼睁睁地瞧着他们之间的爱情死去。他忽然下定了决心。

  “奥黛特,”他对她说,“亲爱的,我明知道我使你讨厌,可我还得问你点事情。你还记得我曾经怀疑过你跟维尔迪兰夫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吗?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跟她或者别的女的有没有?”

  她撅起嘴摇摇头,这是人们回答别人“您来看节日游行吗?”或者“您来看阅兵吗?”这样的问题,表示不去或者讨厌这些事情时常用的姿势。这种摇头,通常是用来表示不愿参加未来的活动的,因此在否定过去的事情当中也渗入了一点犹疑的味道。再说,这种摇头只表示这事对个人合适不合适,并不表示对它的谴责或者从道德观点出发认为它不可能的。斯万见她作出否认的姿态,心里明白这也许反倒是真事。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不是不知道,”她又找补了一句,一脸气恼和倒霉的神色。

  “不错,我知道,不过你是不是确实拿得稳?你别说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你说‘我从来没有跟哪个女人干过那档子事。’”

  她象背书一样重复了一遍,语含嘲讽,也显出她是要把他打发走:

  “我从来没有跟哪个女人干过那档子事。”

  “你能凭你的拉盖圣母像起誓吗?”

  斯万知道奥黛特是不会凭这个圣母像起伪誓的。

  “啊!你把我折磨得太苦了!”她叫道,一面闪到一边,仿佛是要躲开这个问题似的,“你有完没有完?你今天是怎么啦?莫非是下定决心要我讨厌你,恨你?好嘛,我正要跟你和好如初呢,而你却这样来谢我!”

  可斯万不想把她轻易放过,坐在那里象个外科医生那样,等待刚才打断手术进行的那阵痉挛过去,继续开刀:

  “你以为你说了我就会对你有一星半点的怨恨,那你可错了,奥黛特,”他以想说服人的虚情假意的轻声柔语对她说,“我跟你说的都是我知道的事情,而我知道的事情比我说出来的要多得多。这些事儿都是别人对我说的,只有你的坦白才能减轻我对你的恨。我所以生气,不是由于你的行动,我既然爱你就会原谅你的一切,而是由于你的虚伪,你那毫无道理的虚伪,使得你一个劲儿否认我所知道的事情。当我见到你在我面前坚持我明明知道是假的事情,还要起誓赌咒,你怎能叫我继续爱你呢?奥黛特,这时刻对你我都是痛苦的折磨,别让它再继续下去了。只要你愿意,一秒钟就能了事,到时候你就永远解脱了。你指着圣母像告诉我,你是不是干过那档子事。”

  “我压根儿也不知道,”她愤怒地叫道,“也许很久很久以前,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呢,可能有这么两三回。”

  斯万早就盘算过各式各样的可能性。现在的现实却跟那些可能性并无丝毫关系,就跟我们身上挨了的一刀跟在我们头顶上飘动的浮云并无丝毫关系一样——“两三回”这几个字确象是一把尖刀在我们的心上画了一个十字。“两三回”这几个字,单单是这几个字,在我们身体之外发出的这几个字,居然能跟当真触到我们的心一样,把它撕碎,居然能跟吃的毒药一样使我们病倒,真是一件怪事!斯万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府里听到的那句话:“自从看了招魂时用的灵动台以来,这是我见过的最神的奇迹了。”他现在感到的痛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这倒不仅仅因为当他对奥黛特最不信任的时刻,他难以想到她在恶行这条路上能走得那么远,而也是因为,即使当他设想这等事的时候,那也是模糊的不肯定的没有感受到从“可能有这么两三回”这几个字当中散发出来的那种特殊的恐惧,没有当你首次听到你得了某种疾病时那种从未体会过的特殊的残酷。他这种痛苦完全来自奥黛特,然而奥黛特在他心目中并不因此而有欠可爱,反而更弥足珍贵,仿佛是痛苦越深,唯有这个妇女身上才有的那种镇痛剂和解毒剂的价值也水涨船高。他要给她以更多的照顾,仿佛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某种病痛比原来设想的还要严重。他希望她说曾干过“两三回”的那种丑事不再重犯。为此,他必须密切照看着她。人们常说,你要是向你的朋友指出他的情妇犯了什么过错,只能使他跟她更加接近,因为他是不会信你的,而他如果信了你,那就跟她贴得更紧了!斯万心想,他怎样才能保护她呢?他也许能使她不受某一个女人的影响,可是还有几百别的女人呢!他也想起,在维尔迪兰家没有找见她的那晚,他曾一时起念要去占有另一个女人(其实是办不到的),现在看来这念头是何等荒唐。幸好在这象一伙伙入侵者那样刚侵入斯万的心灵的新的痛苦底下,还有一层由天性构成的基础,它历史悠久、温和宁静、一声不响地在起着作用,犹如一个受了伤的器官的细胞立即来修补遭到损坏的组织,也犹如一个瘫痪的肢体上的肌肉总有恢复原有机能的趋势。他心灵中的这些资格较老、土生土长的居民们,一时间把斯万的全部力量投入这不声不响的恢复元气的工作——正是这样的工作使得一个康复中的病人,使得一个刚接受过手术的病人一时感到安详。这一次跟平常不一样,这种由于精疲力竭而感到的松驰,与其说是出现于他脑际,倒不如说是出自他的心田。生活中所有曾经一度存在过的东西都一一在心中重视,而还是那份痛苦之情,就象是一头垂死的牲口为似乎已经终止的抽搐的惊跳所驱,刚平静了一会儿,又来到斯万的心上画了一个十字。他猛然想起那些月夜,他躺在他那辆驶往拉彼鲁兹街的敞篷马车上,纵情畅想恋人的种种欢乐,全然不知这些欢乐将必然带来什么毒果。但所有这些念头都仅仅一闪而过,也就是把手举到心口,缓过气来,强自微笑来掩盖他的痛苦那一会儿工夫罢了。这时他都已经又开始提出他的问题来了。他的醋意为了给他这样一个打击,使他经受还从未经受过的最惨烈的痛苦,简直比一个死敌还要不惜费上九牛二虎的气力,这时依然觉得他受的苦还不够,还要想方设法让他受到更深的创伤。他的醋意象一个邪恶的鬼神给他以启示,把他推向毁灭的边缘。如果说他受的罪在开始的时候还并不很重的话,那不是他的错,而仅仅是奥黛特的错。

  “亲爱的,”他对她说,“现在就算完了;对了,那人我认识吗?”

  “不,我发誓根本没有那么回事,我刚才是言过其实了,我并没有走到那一步。”

  他微微一笑,接着说下去:

  “听便,没有关系,不过你不能把她的名字告诉我,实在遗憾。你要是能把她是怎么样一个人跟我讲讲,那就省得我再在这方面费心思了。这是为你好,你说了,我不是就不再麻烦你了吗?心里有什么事,一旦弄明白了,就象是一副担子落了地。要是琢磨不出是怎么回事,那才难受呢。不过你刚才对我已经就不错,我不愿再烦你了。我衷心感谢你对我的好处。这就算完了。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那是几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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