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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娘”


  我写这本书也愉快,也痛苦。我回忆起往事来,就觉得好像重新又摇着幼小的卓娅的摇篮,重新怀抱着3岁的舒拉,重新看见我的孩子们,看见他俩在一起,活活泼泼,充满了希望。

  剩余下的需要叙述的事情愈少,我就愈痛苦,接近了的不可避免的结局愈显然,我就愈难找到需要的话……

  卓娅去后的每一天,连最琐碎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

  她走后我和舒拉两人的生活就完全变为期待了。在过去,舒拉回到家里看不见姐姐的时候,他向来问:“卓娅在哪里?”

  现在他的第一句话是:“没有信吗?”以后他就不把这句问话说出来了,但是我在他的眼神里永远可以看见这句问话。

  有一次他很兴奋、很高兴地跑进屋来,并且紧紧地搂抱了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有信吗?”我马上猜中了。

  “岂只有,看看是什么样的信呀!”舒拉喊着说,“你听:

  ‘亲爱的妈妈!你现在好么,精神好么,没害病吗?妈妈,如有可能,就是给我写几行也好哇。我在完成任务的时候,一定来家里看看。你的卓娅。’”

  “哪一天写的呀。”我问。

  “11月17日。这就是说,我们等着卓娅回来吧!”

  我们又开始等待了,不过现在不像那样担心了,而是抱着愉快的希望等待着。我们时刻地等待着,昼夜地等待着,始终在准备一听见推开门的声音就跑去迎接她,我们时时刻刻地准备成为幸福的人。

  可是11月过去了,12月过去了,已经要到1月底了……

  再也没有过信或是别的消息。

  我和舒拉俩都有工作。一切家务事都由他担当起来了,我看出来了:他想在所有的事上都代替卓娅。如果他先回到家来,他就为我温上汤菜。我看见过他在夜间起来给我加被,因为那时候木柴得来已经困难,我们尽可能地节省燃料。

  有一次——这是在1月底——我很晚才往家走。通常都是这样,我每逢很疲倦了,就仅仅无意地听到一些路人谈话的片断。那一晚在街上处处听人们说:

  “今天您读《真理报》了吗?”

  “您读了里多夫的那篇文章吗?”

  在电车上有一位脸色憔悴眼睛很大的青年女子对自己的同伴说:

  “多么动人的一篇通讯啊!多么好的姑娘啊!……”

  我了解了今天的报上一定登着什么不平常的东西。

  “舒拉,”我回到家里说,“今天你读了《真理报》吗?据说在那上边有一篇很使人注意的通讯。”

  “读了,”舒拉眼不看我,简单地回答道。

  “关于什么事呀?”

  “关于一个青年女游击队员丹娘,德国人把她绞死了。”

  屋里很凉,我们已经习惯这样了。但是这会儿我觉着我的内脏全凉了,全紧缩了。我想:“这不知是谁家的女孩子,家里也一定等待着她,一定也替她担心呢……”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无线电广播,先是一些关于战争的报告和劳动战线上的消息。忽然广播员说:

  “现在我报告登在今天(1月27日)的《真理报》上的里多夫的一篇通讯。”

  于是悲伤愤慨的声音就开始述说,在12月上旬在彼得里斜沃村德国人怎样杀害了女游击队员,青年团员丹娘。

  舒拉忽然说:“妈妈,我把它关了,行不行?明天我需要早起。”

  我觉着奇怪:舒拉向来睡得很酣,大声说话和无线电声音全不妨碍他睡觉。我本来很想听到完,但是我终于把扩音器关了,对他说:“好吧,你睡吧……”

  第二天我到青年团区委去了:可能那里知道关于卓娅的什么消息。

  “任务是秘密的,可能很长时间没有信。”区委书记对我说。

  又过了几天难熬的日子,在2月7日(这个日子我永远忘不了),我回到家来看见桌上放着一张字条:妈妈,青年团区委请你到那里去一趟。

  我想:“可等到啦!一定是卓娅托谁带来了消息,也可能是信。”

  我像飞似地跑往区委去了。那一晚很黑,刮着风,电车没开驶,我差不多跑着,常常滑跌,起来仍继续跑,在我的脑子里没有一点儿关于惨事的思想。我没预料到有什么坏消息,只是想知道:几时我能看见卓娅?她能快回来吗?

  到区委以后,他们对我说:“你们走岔啦。您回家去吧,莫斯科团市委的人到您家里去了。”

  “快,快知道卓娅在什么时候回来!”我不是走,而是跑回家去了。

  我推开门就楞在门坎上了。有两个人离开桌子起身迎我来了:齐米列捷夫区文教局局长和另一个不相识的、脸上表情严肃并且微微紧张的青年人。由他嘴里冒着蒸气:屋里冷,谁也没脱大衣。

  舒拉靠窗站着。我看了看他的脸,我们的视线遇着了,我就忽然了解了……他扑向我来了,并且还碰倒了什么东西,可是我好像腿被钉在地板上,丝毫不能动了。

  这时我就听见有人说:“柳鲍娃·齐莫菲耶夫娜,您读了《真理报》上关于丹娘的那篇通讯了吗?那是您的卓娅……日内我们到彼得里斜沃去。”

  我颓然倒在有人送过来的椅子上了。我没有泪,也没有呼吸。我只希望快快地剩下我一个人,在脑子里总是这一句话:“她牺牲了……她牺牲了……”

  舒拉把我安置在床上,并在床边坐了一整夜。他没有哭。

  他的眼睛没有泪,只是向前凝视着,双手紧握着我的手。

  “舒拉……现在我们怎么办呢?”好容易我才说出来。

  一向能控制自己感情的舒拉,这时候就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早已知道……我全知道,”他呜咽地重复说,“那时候《真理报》上有照片啊!脖子上带着绳子……虽然是另外的名字……可是我了解是她……我知道这是她……我不愿意对你说。我想,我可能错认了……我就想是我错认了。我不愿意相信。可是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给我看看。”我说。

  “不!”他呜咽地回答说。

  “舒拉,”我说,“还有很多事摆在我前边哪,我还要看见她哪。我要求你……”

  舒拉由上衣的里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日记本子:在洁白的一页上粘着由报纸上剪下的四方的一块。这时候我看见了她的骨肉相连的、亲爱的、受尽折磨的、不动的脸。

  舒拉还对我说了些什么话,可是我没听见,忽然我耳朵里听见了他的一句话:

  “你知道她为什么说她叫丹娘么?你还记得丹娘·索罗玛哈吗?”

  那时候我就回想起来了,并且马上了解了一切。是,毫无疑义,这是她回忆着很久以前牺牲了的姑娘,才报了自己的名字是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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