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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他们的手放在枕头上,只隔着几寸远。如果其中一个人动一动,他们就会滚到彼此的臂弯里。她闭上眼睛,结果使得渴望变得更加迫切。当她张开眼睛,他正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房门有锁吗?”他悄悄地说。

  “没有。”

  他有着浓蜜、弯弯的睫毛,顺着眼睛的内角斜下去。在淡淡的月光下,她可以看到他下唇的正下方有个小小的、几乎像心形一样的疤。她不知道他的老婆是否吻他的疤,不过她却想像自己这么做。

  “你认为他会胡猜吗?”他问。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

  他们之间的空间似乎一步步在缩小,热气在加强,好像失控的地层火焰正在舐他们的四肢。她敏锐地感受到她的肌肤、她的酥胸、她睡袍颈线部分柔和的曲线正是如此。

  以前跟汤姆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他予取予求,他也可以教她。他的欲望左右着他们做爱,因为她除了要他爱她之外别无他求。这一次可不同。她可以感觉到保罗想抚摸她。她可以感觉到自己告诉他说可以,做吧,摸我那里……那里……

  还是那里。

  “我们最好是不要碰运气,”他悄悄地说,“我应当留下来,怕他万一回来。”

  她的脸颊感受到他的鼻息又热又干,好像沙漠里的风。“好吧,”她同意了,没法子将她的眼光自他的身上移开。

  “晚安,”他吵哑着说,舐舐嘴唇。

  “晚安。”

  她强迫自己翻个身,却感觉到他在做同样的事。她心想,这就是那么一回事了。她用拇指摸摸他套在她无名指上面的金圈圈。而明天他就要永远地别她而去,重返他的生活。重返他老婆的怀抱。重返他说他需要盘算的那些复杂事务。除了在她的想像中,她会永远不知道他亲吻的滋味。

  她把一只手放在小腹上,想她未出生的小孩,这个孩子会永远不知生父是谁。至于所有的其他孩子们,他们的父亲都被战争从他们的身边夺走了。世间的悲苦与愤怒太多了,爱情却又不够。

  室外,拥有黑暗的小生物发出声响,使得夜晚的空气时时震动。她清醒着躺了好些钟头,聆听着熟悉的九月的各种鸣叫声,自己的心跳声,及他随着她的呼吸韵律起伏的呼吸声。

  他身边四周都是作战的雷般声响——机关枪哒哒哒的狂啸、手榴弹掷中目标的闷响,以及受伤者与垂垂待毙者的哀号。夜黑得像是地穴,被云遮掩的天空在黎明时分会下场暴雨,浇湿身体,并且使精神荡然无存。

  保罗的天地已经萎缩到他身前几尺之地……他脚下践踏的烂泥、扫着他面孔的浓密枝叶,以及挺立在硝烟中的棕榈树树颠。据他估计他身在他要攻击之目的地的距离之内。他的四周都是敌人,像蛇一般不作声,隐藏着身形,在灌木丛中滑行。他启动了喷火器,焚烧他身旁两边茂密的丛林绿色植物。一大片浓浓的黑烟将他圈住,建立起他在到达目标之前必须打穿的障碍物。

  他辛苦地一寸寸匍匐前进,小心将身形放低,注意任何时候他都会被一枚看不见的敌人枪枝射出的子弹撩倒。他的迷彩装已被汗水淋湿。迷彩好像画在他身体上了。他自愿担任这项任务。可是这并不表示他不怕死。死亡的气味已经弥漫到他全身的每个毛孔,可是他仍旧弄不清为什么任何这样的事正在发生。

  又喷了一股火焰,又听到一声惨叫,他辨别不出是人是兽。他再前进了几尺。硝烟已散,他找到了他一直在搜索的东西,但是为时已晚,孤儿院已成了残垣颓壁,外墙与屋顶都烤焦了,而且正在闷烧。院前院后的树都熏黑了成了奇形恶状的怪物。人肉烧烤的臭味四处弥漫。要找到任何劫后馀生者似乎是不可能,但是他还得有把握才行。

  他怀着戒心走近那幢建筑。屋子里发出的声音使他马上蹲伏下去。大门开了。一个日本兵尖叫着从破屋中冲出来,他扑向保罗,他的刺刀瞄准着要刺穿保罗的心脏。

  保罗按下喷火器的扳机,那个日本兵消失在一团灼热的火焰中。他所发出的、令人血液凝固的呐喊变成了死亡使人痛苦的惨叫。

  透过浓烟保罗看到门又打开了。他准备好要把第二个人用火焰送上西天。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已经半弯着,他才看清在门口的人影不是一个兵。而是一个十岁的美国男孩。男孩穿着一套比他身材大上许多号的制服,手臂里抱着一支对他而言又大又笨重,无法适当摆布的步枪。

  保罗弄糊涂了,放低了喷火器。小男孩像位训练有素的射手,轻松地举起枪,瞄准、发射。保罗示警大叫了一声。

  这一声大叫马上把他惊醒了,他受到惊吓的叫声也吵醒了维多利亚。梦魔尚未离身,他同时用目光扫视这黑乌乌房间各处。他感觉那个形象非常真切,他的肺还仍为喷火器浓烟熏得有点痛。他在床上坐起来,颤抖又喘气,同时引导自己回归现实。

  维多利亚打开灯。“没事了,”她跪在他身边喃喃说道。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大气,设法使他怦怦跳的心平静下来。梦中恐怖的景象——叫声、硝烟、气冲冲的小男孩——渐渐都退到黑暗深处去了。

  “没事没事,”她又喃喃地说,溜下床来拿条毛巾。她像一位慈母照顾她的宝宝一样,擦掉他后颈的汗水,摸摸他的头。

  “只是个梦而已,”他嘟嘟囔囔,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算不上什么。一定是这场改变,返乡,每件事都发生得太快了。”

  她揉他的肩头,发出轻柔的安抚声,同时找到他肌肉紧张纠结之处,用她惊人的有力手指去搓揉它们。世界缓慢地恢复正常,虽然正常从来就没有将他自己与维多利亚同床共枕的事包括在内。她的手可爱而又冷静,她的肌肤柔如蝶翼在他的背上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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