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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然而她侃侃而谈,她的声音坚定而毫无感情,好像在唱独脚戏似的。

  “我有问题要问——”她问答:“有些事情我必须理解。缺乏某些哲学的依循,我活不下去。不过我所谓的哲学,于信仰、上帝或魔鬼什么的无关!”她又开始踱起方步!一边说,一边视线抛向他。

  “我想知道,譬如说吧,为什么美丽得以存在?”她问道:“为什么自然状态得以维持不变于巧妙再现?我们狂乱的生命,于这些激励启发的事,究竟有什么关联?如果上帝并不存在,如果所有这些事,并非一元化进入某个隐喻系统,那么,为何我们能拥有此种象征意义的法力?黎斯特称呼这是野性乐园,我觉得这么说意犹未足。我必须承认,这种近似疯狂的好奇心——你可以随便叫它什么,把我的心从人类受害者拉开,把我带进空旷的乡野,让我远离人类所有的创造,或许也将让我远离儿子,因为他仍活在人类的禁锢当中。”

  她走向他,此刻她的态度完全不似女性,当她直视他时,眼睛半眯,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

  “这就是我在魔鬼之路上所看到的唯一灯笼——”她说:“你看到的灯笼又是什么?在对魔鬼的崇拜于迷信之外,你真正学到了什么?你究竟了解我们多少?我们为什么会变成此刻的样子?回答我这些疑问吧!也许你的答案有些价值,话说回来,也可能一无价值。”

  他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丝毫没有掩饰他的错愕于惊讶。

  他的视线未离开她,只是显出纯真无邪的混沌迷惘,站起身子,他滑开了,很明显的想逃离她;这个炮声隆隆的精灵,使得他茫然失措。

  一片死寂笼罩下来。那瞬间,我兴起保护他的奇异念头;她所说未加修饰的话语,正是我有记忆以来,她习惯性的真正兴趣所在,其中尚含有强烈的轻蔑意味,她只顾及自己,对方的情势于心境,全置之不理。

  双方的谈话层次截然不同,卡布瑞所说的话乃是纯属她的层次;阿曼德不但面对一个障碍球,而去还被矮化了。他的手足无措更加明显,遭受她的连串炮轰之后还来不及复原。

  他转身走向石凳,好像想坐下来,却又改变心意走向石棺,走向墙角;然而这些实体似乎全在排斥他,他正在面对一场没有战场的战争。

  他惶惶然走出房外,走到狭窄的石头阶梯,然后又转身回来。

  他的思路受阻,或者更糟的说,他已没有思路可言。

  他的面前只有一些零乱的影像,一些单纯的实体在回瞪着他;诸如让钉铁门、蜡烛、火炉的火、巴黎街道的热闹于喧哗、街头小贩于他的包装纸、马车、交响乐团的混淆声音,还有一些芜杂可憎的字词片语,乃是新近从书本上读来的。

  我不能忍受下去了,但是卡布瑞以严峻的手势,示意我不得妄动。

  地穴里,某些微妙的情势形成了,某些微妙的迹象产生了。

  在蜡烛的烧融里,在煤炭的哗剥声里,在火光的闪烁里,在老鼠的轻俏走动声里,变化出现了。

  阿曼德直立在拱门,时光似消逝而未消逝;卡布瑞远远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她的脸容因全神贯注而显得一无表情;她的美目虽小,却神采奕奕。

  阿曼德开始倾囊而吐,他不是在做什么说明,他的叙说将指向何方也看不出来;就好像我们已把他切割而使他门户大开,所有的影像就像如血一般自行往外溢流。

  站在门口的阿曼德似只是个小男孩,他的双手放在背后。我知道自己的感觉,那是妖怪之间的亲密表白,相对于那种亲密的意乱情迷,杀戮时的魂销魄荡滋味是微弱的,甚至是可以控制的。他完全敞开心胸,那些令人目眩耳迷的画面全已不见,那些吟诗一般,装神弄鬼,纤弱的无声话语,也全都消失无踪。

  自始而终,这就是我所担心恐惧的源头吗?即使我已经察觉,也只好任由它去。好像,这一生以来,我所有的课程于教训,都必须藉由面对恐惧,不再逃避能学到。如今,又一次的恐惧,终于再度打开我身上的厚壳,那么,就让生命里再跃进些东西吧!

  不管凡人或非凡人的岁月里,一次亲密的谈话能让我如此惊恐,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阿曼德的故事

  秘室淡出。墙壁不见。骑马的人远远驰来,地平线那边,乌云密布,惊恐的尖叫声四起。一个褐发的孩子,穿着粗的农家衣服,一直在奔跑,成群结队的游牧民族散开来。其中的一个抓住了孩子,把他丢在马鞍上,孩子拳打脚踢,拼命反抗,然而,马于骑马带走了他,带着他到天边海角。阿曼德就是这个孩子。

  这是西伯利亚南方的大草原,不过那时阿曼德并不知道那就是俄罗斯。他知道母亲、父亲,知道教堂、上帝于魔鬼;但是他不知道家乡的名字,使用的是什么语言;也不知道将他带走的然是鞑靼族,更不知道穷此一生,他再也见不到家乡认识或深爱的一切。

  无边的黑暗,船只走动于喧闹,没完没了的昏眩于不适,加上恐惧于麻木绝望;渺茫无际的荒原,以及不可思议的建。那正是拜占庭王朝之下,康斯坦丁堡的最后辉煌时代;五颜六色的怪异民众,奴隶拍卖广场上的喊价;所有这些陌生语言的口沫横飞,这些全球沟通的恐吓姿势动作,这些心怀恶意的敌人,包围在他身边,他即不能分辨区别,也不能寻求抚慰,更不要说逃之夭夭。

  岁去岁来,经历远远超过凡人一辈子的念头,阿曼德才渐渐敢于回忆过去那段恐怖的时光,回想那段可憎的历史于相关的名字,拍卖场上,那些拜占庭的官员很可能买了阉割了,那批伊斯兰女眷闺房的主人,只有更糟而不会更好,那群骄狂的埃及骑兵可能带他到开罗;如果他更强壮更美好些,命运大抵就注定如此吧!然后是语音柔软明亮的威尼斯人,穿着紧身长袜,天鹅绒紧身上衣,一群最最令人眼花缭乱的生物;身为基督徒却无视于他也是基督徒,他们彼此兴高采烈,谈笑风生的检查拍卖商品;而他只能默默站着,不能回答,不能哀求,当然更不怀任何希望。

  我看见在他前面的汪洋大海,浪涛翻滚的蔚蓝爱琴海和亚里亚海沟;看到他的昏眩不适,也听到他发出不想活下去的郑重宣誓。

  威尼斯的摩尔式风格宫殿,在闪亮环礁围成的海面高高耸起。他被带去的房屋里,有无数打的秘室,天空的光亮,仅仅自围上栏杆的窗隙,偶尔偷溜进一瞥。其它的孩子以奇特柔软的口音,也就是意大利语跟他说话,他认定那无非是恐吓或是欺哄。不管他的恐惧于迷信,也不管他自己的坦诚认罪;他一定是有罪的,否则为什么会陌生人一个换过一个?在这个大理石于火炬高燃的迷宫里,每一次秘室打开,每一次有不同的新画面;在每一次不同的柔情之后,他就屈服于相同的仪式,屈服于相同无法理解,而最终是残酷的欲念于蹂躏。

  终于到了那一个夜晚。在经历夜以继日的拒绝顺从后,他饿火中烧,浑身酸痛,但他坚决不肯再跟任何人说任何话;于是他又被推进一间秘室的门边。跟从前一样,从被锁禁的黑暗房间拉出来,他全身污秽而双目如盲;站在那里接纳他的生物,个子高,穿着红色的天鹅绒,脸庞瘦削而几近发光;他凉飕飕的手指,温柔的触摸他;半醒半梦间,他看到钱币在手上交换,他没叫出来,那是一大堆的钱,好多好多的钱;他又被卖掉了,而买主的那张脸,是如此光滑,好像是戴上面具一样。

  在最后一刻,他忍不住大叫了。他发誓一定顺从听命,他绝不再反抗,只想知道他将被带去哪里,他绝对不会再不听命令了;只是,请告诉他,请让他知道要去哪里。他被拖向楼梯,走向湿冷的水边,他感到新主人坚实细致的手指头再次碰他;冰冷而温柔的碰在他的颈上,那样的绝不会也永远不会伤害他;那就是致命的,却也无法抗拒的第一次之吻。

  吸血鬼的吻里,充满了爱,无尽的爱;那种爱在为阿曼德沐浴,在清洗着他。这就是一切!他被带进一艘平底轻舟,轻舟像一只凶恶的甲虫,在狭流穿行,进入另外房子的地下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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