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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别嘲弄我!”说着,我挥拳而出,太用力了,他的身体不由后仰。惩罚过了,一片安静。我接着说:“当幽冥禀赋传给我时,我最严词拒绝的;我告诉你,我坚决不要,只最后一口气时,我还是推拒不要!”

  “你一迳是个傻子!”他说:“我在就这么说过你了。”但是他正在瓦解之中,他全身发抖,暴怒已变质而为绝望。他举起手又半途停下来:“你所相信的事物根本无关紧要——”他几乎温柔地说着:“很多东西你完全视而不见,难道你不知道现在的你,拥有什么吗?不可能呀!”他眼眸的薄雾已化成泪水。

  他的脸容纠结,无言的爱,从他身上流露着倾诉着。

  一阵可怕的自我意识淹没了我,静默却致命的;我觉得自己超越他的力量在泛滥着,而他完全明白;我对他的爱,促使这个力量更加沸腾,也促使我忸怩困窘;猝然间,景象又改变了。

  我们回到剧场的两侧,我们回到阿芙根村镇的小客栈。我闻到的不止是他体内的血气,还有突如其来的惊骇;他退后一步,脸上的苦恼加重加深,对我,这不啻是火上加油。

  他似乎变小,变脆弱;然而同时却也显得更加强壮,更加诱惑了。

  当我更接近时,他脸上的表情全消逝了,眼神却无比的清澄明澈;他的心智敞开,一如当时的卡布瑞也如此敞开一样。在极短的一瞬间,回忆的思潮摇曳着;在巴黎的小阁楼,月光照在覆雪的屋顶,我们一起谈天说地、扯东拉西;在巴黎的街道上,我们携手散布,醉步蹒跚;我们并肩低头,抵挡迎面而来的寒冬骤雨于冷风;我们的未来,是不变的逐渐成长于逐渐衰老,是更多的欢悦,甚至也更多的悲哀;然而纵使是悲哀,仍是真正的永恒不变,仍是真正的永远存在,凡人的神妙正是如此。回忆思潮在他脸上的微光下褪色了。

  “来我这里吧,尼克!”我悄悄低语。双手举起招呼:“如果你真的想,你就一定要来。”

  我看见一只鸟自海边悬崖洞穴飞出来。那只鸟在飞翔之际,海浪翻滚,越卷越高,鸟迎浪势也越飞越高,景象诡异惊慑;天色转成银灰,银灰褪去,天黝黑了;夜晚的黝黑,宁静的黝黑,哪里会惊慑呢?真的,何惊慑之有?然而,黝黑逐渐笼罩,无情的笼罩着天地;只有那一只小小的鸟儿,兀自在风飕飕的荒瘠里,呱呱地叫着。而洞穴空悠,沙滩空悠,海空悠,大地一片空悠!

  所有我曾经喜爱观看的,喜爱聆听的,喜爱用手触摸感觉的全消失了,或者说根本从来不存在;只有那只鸟儿,在空中飞翔,在空中盘旋;它一直飞,一直飞,飞掠过我,也许是飞掠过无一人;它独自拥有穹苍视野,在它单眼所及的单调幽黑之中,了无历史,了无意义。

  我尖叫,声音却出不来。我觉得口里满满是血,每一口吞咽,通过喉咙之后,却犹然是无止境的干渴。我想说,是的,我想说,我现在明白了,明白这种黝黑是多么恐怖惊慑,多么难以忍受。我原来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呀!鸟儿飞过荒凉的沙岸,飞过无限的大海,飞在黝黑里。老天爷,下令停止吧!这比客栈的惊恐更甚,这比雪地里马儿的哀鸣悲嘶更难忍受。只有血液无论如何是血液,心脏呢?甜美可口的心脏,就在那里缓缓跳动着,有如在我的边蹑手蹑脚着。

  现在,吾爱,时候到了;我可以吞噬你心脏跳动之下的生命,将你送进混沌状态;在那儿没有神秘需要了解,需要原谅;我也可以带你到我这里来。

  我倏而将他推开,倏而把他紧紧压挤在我的怀里。我所看到的幻象幻觉却挥之不去。

  他的手臂绕着我的颈子,一脸汗湿,双眼深深陷进头颅中。他的舌头长长伸出,用力地舔吮我涌出的血液;是的,用力的,渴望的。

  哦,让幻象停止吧!让鸟儿的飞翔,让无色颠覆的景观消逝吧!在风的呼啸里,鸟的呱呱叫声算得了什么?在这样广阔的黝黑里,痛苦算得了什么?我不想要……我不想要……

  景象渐稳,渐去渐杳了。

  一切戛然而止。阒寂,无边的阒寂袭来;安静无声。他分割而去,我推他而去;他几乎摔倒,手伸向嘴,血仍如小溪一般自下颌涔涔而流。他张嘴欲叫,嘶喊无边;虽然又血,干涸无声。

  远在他之外,远在挥之不去的景象——冷酷的海,孤寂的鸟——可怕景象之外,我看到她站在门边,她如圣母玛丽亚般的金发,垂披在肩上。她以最最悲痛的表情于声音说:“灾难呀,我的儿子!”

  到了午夜,很明显的,他不肯说话,不肯出声回应,也不肯用自己的意志力稍稍一动。他只是静静的,无精打采,毫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如果死亡曾让他受苦,他没有表示;如果崭新的视野使他欣喜,他也没有显露。甚至饥渴欲念,也没让他有所反应动作。他只是一具行走肉。

  是卡布瑞,曾经静静观察打量他,迄已好几个小时;此刻拉着他的手,替他梳洗,替他穿上新衣服。她选了黑色羊毛外衣,我所拥有少数色调深沈外套之一,加上素的麻布衬衫,使他看上去有些古怪,像一个年轻的神父,却失之太严肃,也失之太稚嫩。

  在寂静的小室里注视他们,毫无疑问的,我知道他们的思绪彼此可以沟通。不作一声的,她指引他修饰穿着,不作一声的,她送他坐回火炉边的椅凳。

  最后,她说:“他现在应该去猎食了。”当她瞥着他时,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站起来,好像是被绳线所牵引一般。

  我麻木地看着他们离去,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响着。我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偷偷摸摸的,抓着大门栏杆,注视着他们走动,两个似猫的鬼魂,轻灵地走过旷野。

  空空荡荡的夜晚,躯之不去的寒冷爬行过来包围了我。我走向火炉边,火炉的火,也躯不了寒,也暖和不了我。

  无边的空悠空荡!还有无边的安静阒寂!我告诉自己,这正是我想要的。在历经巴黎的恐怖奋战,我最想要的就是孤独,就是寂静。然而突来的领悟却在心底咬噬着,有如一头饿昏了的野兽在大门咬吞;我知道,如今的我,再也不能忍受看见他的身影了。

  翌日晚上,张开眼睛醒来,我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我能不能忍受看到他的模样并不重要,他既然是我缔造成的,那么,不管怎么样,我必须将他从恍惚发呆里唤醒过来。

  猎食并未改变他,虽然十分明显的,他杀戮得够多,啜饮得也够多。如今,我必须努力设法,仰制自己对他的厌恶反感;我必须到巴黎去,去拿一样可能令他振作恢复的东西。

  小提琴是他有生以来的最爱,也许只有提琴还能唤醒他。我将把提琴放在他手上,他将会再举琴演奏,他将乐于发挥新的技巧,再次演奏音乐。一旦琴声再起,这一切都会改变,我内心的寒栗多少可以消融些。

  当卡布瑞醒来之后,我立刻告诉她我的打算。

  “可是那些其它的妖怪怎么办?你不能单枪匹马到巴黎去。”她焦灼地说。

  “我当然可以。”我说道:“你必须跟他在一起,倘若那些小怪物再次突击,以他目前的态势,他们很容易就能诱骗他出去,何况,我还进一步想知道,圣婴公墓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就算我们真正休战了,我也想知道呀!”

  “我不喜欢你出去。”她摇着头说:“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我相信,我们还应该跟那个头目再谈谈,我们还能从他和老女鬼身上多学习一些事,我宁愿今晚就离开巴黎。”

  “他们能教导我们什么?”我冷冷地说:“太阳真的是围绕着地球在旋转?还是地球不是球体而是平面?”我语气里的怨尤苦涩,让自己觉得羞愧。

  至少他们可以告诉我一件事,为什么我缔造而成的吸血鬼,彼此能够互通思维,而我却不能?然而我对尼克的嫌恶,太令自己垂头丧气,已使得我尽失理性,什么也不想了。

  我只是注视着她,心里想着,多么神妙呀!眼见幽冥法术在她身上行了奇迹,眼是她恢复青春美丽,成为当年孩童时代心目中的女神。可是,哎!眼见尼克的改变,他的死去!

  也许用不着我多说神妙,她对我的了解,根本太透彻了。

  我们缓缓相拥在一起。

  “一切小心!”她轻轻叮咛。

  我应该立刻到公寓,去找尼克的小提琴;还有可怜的罗杰更必须好好对付,一堆的谎言要说,然后还有关于离开巴黎的各种准备。好像该做的事是越来越多啦!

  然而,有好几个小时,我只在杜勒利公园于大道上,随兴纵情猎食于漫游;假装圣婴公墓之下根本没什么鬼怪集会,尼克还安全的活得好好的,整个巴黎也全属于我似的!

  其实每分每刻,我都在仔细倾听,我也想着老皇后。突如其来的,当我在杜登波大道,当我靠近瑞诺剧场,我听到他们的声音。

  多奇怪呀,他们竟在明亮的地方叫唤我。几分锺内,我知道他们有若干位,正躲在剧场的后面张望。不过这一回并没有仇恨于恶意,当他们知道我靠近时,只扬起阵阵的兴奋骚动。

  我看到那张女吸血鬼的森森白脸,那个一头女巫蓬发,黑眼晶亮的漂亮女鬼!她站在舞台门边的巷子。看到我,她冲出来对我挥手招呼。

  我附近来回转了一会儿。大道上一如往常,展现着春天活动画景:车如流水马龙之间,行人熙来攘往;街头音乐家吹笙奏簧,耍把戏的花样百出,翻筋斗的当街滚翻;灯火明亮的戏院,大门敞开以恭候观众驾临。我为什么要离开热闹,去跟那些怪物交谈呢?然而我不自禁倾听着,他们共有四位,正焦虑不安地在等待我,他们显然陷入紧急和慌乱之中。

  好吧,他们即等我,我就去吧。我转身,骑着马进入小巷,一路上他们靠在石头墙壁,徘徊逡巡。

  灰眼男孩也在,这个有些意外。他的脸色看起来晕眩惶惑。一个金发高个儿吸血鬼,和一个帅气的女鬼,一起站在他的后面;他们身上全穿得破破烂烂,就像是麻疯病患。曾在圣婴公墓的阶梯上,对我的嘲弄大笑不止的黑眼漂亮女鬼先开了口:

  “你一定要帮我们的忙!”她的声音极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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