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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窗外的一抹淡紫隐约照着她;她穿着漂亮的深蓝色波纹绸衫上只手放在腿上,另一只手搭在椅背;金黄浓密的头发梳向耳后,中间系着粉红蝴蝶结,漂亮的大发髻被散在肩上;双颊还抹着淡淡的胭脂红。

  在诡异的一刻,她看起来一如我儿时所见那么美丽,匀称的脸容并未因时光疾病而稍有改变,闪亮的头发也浓密如昔。心疼的幸福感猛然袭来,我恍如又变成凡人,快乐天真无邪;跟母亲在一起,所有的一切只有美好,真真正正的美好。

  没有死亡也没有恐惧,只有她和我一起在房间里,她将摭我入怀。我止住脚步。

  我已靠近她身边,她抬起头,泪水盈眶;巴黎的衣服把她里得太紧;她瘦削得一无血色,手让我不忍卒睹,眼睛的四周更是一片乌青;我嗅得出腐败的死亡气息。

  然而母亲依然光彩焕发,她依然属于我,也一迳是属于我的。凝聚所有的力量,我默默向她倾诉,告诉她美丽如昔,告诉她我所见的仍是当年的她,穿着古老优雅的服装,在精心妆饰之后,将带着我坐马车一起上教堂。

  在那瞬间,我们灵犀相通,我诉说了我的爱,她不但听见了,而且也默默诉说她绵绵不尽的挚情。

  我们都毋须开口,我们都相知相爱、!她极有默契,她的眼神清明,她完全了解。

  我们毋须语言而可以心灵沟通,母亲觉不觉得奇怪,我不得而知;她脸上没有惊讶的神情,甚至一点愕然之色也没有。或许,此刻她唯一的感觉,只在倾倒内心所有的爱吧!

  “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她说。

  烛台在靠她手边的窗台上,我故意把火弄熄,我看到她皱了皱眉,她注视我时,蓝色的眼睛好像稍稍睁大了些,她端详我特别选穿的浮花织锦和蕾丝服饰,端详我佩的剑与镶珠嵌玉的剑柄。

  “为什么你不要我细细瞧你?”她问道,“※我来巴黎就是为了看你,把蜡烛再点起来吧。”她的话里并未真有斥责之意,我已来到她身边,这就够了。

  我跪在她身旁,心里已准备好一番为人子该说的话,譬如说她应该和尼克一起去义大利。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明确说着:

  “太迟了,我亲爱的孩子,我绝不可能完成行程的,我已走得够远啦!”

  一阵剧痛使她噤不作声,痛苦在她系着腰带的身子翻滚;为了隐藏痛楚,她的脸变成一片空茫,当她这样时,看上去就像个小女孩!我再一次嗅到她的病重气息,她肺部的腐蚀,她血中的凝块。

  她的心里充满恐惧,她想大叫以表示她的惊慌,她想求我抱住她,一直到一切宣告结束;但是她不能。令我十分吃惊的是,我察觉她的想法,她认为我会拒绝,她认为我太年轻太无知,根本不了解她的痛苦与恐惧。

  这简直太折磨人啦。

  毫无意识的,我离开了她,在屋里面四处走动着;室内荒谬的细微末节一一印入我的脑海;小仙女在天花板嬉戏,亮闪闪的镀金门把,易碎的钟乳石烛台,垂着一串串的烛泪,使我恨不得把它捏碎。这个地方看起来丑陋浮夸,她会憎恶吗?她还需要这种无聊的房间摆饰吗?

  我痴痴想着,※明天之后有明天,之后又有明天——§这是可能的吗?我回头望她,她手紧紧抓着窗台,天空在她身后变得更加阴暗,但是屋里的油灯,经过的马车,与附近的窗所带来的光,温柔地抚摸她变成多角形的瘦削脸庞。

  “你不跟我谈谈吗?”她温柔地说,“为什么不谈谈你所发生的经过?你带给我们多少无尽的幸福呀!”连说话都更让她疼痛。“但是你自己如何呢?你自己呢?”

  我想自己正处在欺瞒的边缘;我决以所拥有的全部力量,幻化而散发出强烈的满足感;我决以妖魔的技巧来说凡人的谎言,我将口若悬河,但每句话都仔细推敲,免得露出破绽。静默的当儿,妄念顿生。

  我想自己只静一止一刻而已,内心深处却有了微妙的转折。一个可怕的念头倏忽出现,在刹那间,我察觉某种巨大却震撼的可能性;也就在同一瞬间,毫无疑义的,我下定决心。

  我尚未想妥说词,也无构想与方案;如果当下有人质疑,我一定满口否认;我将说:“不!绝不,万万不可能,你以为我是谁?一个什么样的怪物……?”但是路已选好了。

  我绝对了解想做的事是什么。

  她已完全发不出声音,她又痛苦又恐惧,然而无视于痛苦,她从椅子站起身来。

  我看见被子滑落了,她正向我走来,我原该阻住,却动也不动;她的手伸过来,她想拉着我;但是,猛然间,她身子退后,好像被强烈的风所吹袭。

  她被磨损的地毯绊住,身体碰到椅子斜靠在墙上。意志力使她迅速的站直,尽管心跳如捣,脸色未见恐慌!相反的,在惊讶过后,她呈现了困惑与镇定。

  我冷静迎向她,她也对我走过来。一边衡量她的反应,一边走近,直到我们又彼此面面相对。她凝视我的皮肤与眼睛,又突然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庞。

  “不是活着的人!”母亲静默地表达了地震惊的认知,“转化成某种东西,但不是活着的人。”

  我无言的默认,尽管这并不纯然正确。我传递出一阵冷凛的湍流,告诉她我实体转变的简单过程,告诉她在巴黎夜晚的某些琐细片段。锐利的刀锋无声地割裂了天地。

  她发出喘息的微嘘声,痛苦使她的手握紧成拳,拳轻轻放开;她吞咽口水,嘴巴不敢稍张;眼光则如火焰,真正烧进了我的内心。她明白所有这些传达不是故作耸人听闻,而是实实在在的思维递送。

  “怎么会如此呢?”她质问着。

  毫不考虑的,我将事情的始末一一说出:剧场窥探跟踪的妖魔,如何带我破窗而出;如何在高塔换血;我如何睡在石棺里;我的宝藏、法力与流浪飘泊;最重要的,我的嗜血天性,血的滋味跟对血的感觉;饥渴时的焦舌燥乃至心推肝裂;为了满足那个唯一的欲念,我如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夜夜饮血与杀人至死。

  痛苦吞噬着母亲,但她似乎麻木没有感觉;她的眼睛瞪着我,眼神却全无光彩。尽管我无意如此揭露表白,却发现自己的表白已攫住了她,身子转动之间,从河岸经过的车辆灯火,全照射在我的脸上。

  视线没离开母亲,我伸手去拿窗沿的大型银烛台,举起烛台,我以手指穿过银环轻轻一扭,烛台扭弯了。

  蜡烛掉在地上。

  母亲的眼睛暴睁,身躯往后滑落,她的左手抓到床幔,血从嘴里喷出来。

  她一边猛烈咳嗽,一边咯血,身子跪倾着,血咯得一床鲜红。

  我望了望手里的银烛台,烛台应手既弯有什么了不起?恨恨地丢了手上的笨东西,视线回到母亲身上。她正跟着痛苦与意识渐失勉力挣扎,脸靠在床单滞重的擦着,像是个呕吐的醉汉。终于,她的身子瘫软在地上。

  我站在母亲旁边,我注视着她,那瞬间她的痛苦,比之我对她说的誓言,已算不了什么。仍然没有言词,只是沉默地注入我的思维,问的问题比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更严肃:(你愿意跟我一起吗?你愿意跟我一起来吗?)

  我对你没有隐瞒,我的无知,我的恐惧,连我可能行使失败的惊恐也二让你明白;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只能行使一次;也不清楚行使之后要付出什么代价;然而我愿意为你冒险,我们将一起探险,不管玄秘或惊栗,正如我曾独自经历承受一般。

  她奋力地交出答案: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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