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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只是,声音根本拦不住。琴声从乐器钻出来,依附在夜晚之中,像是空气于光线之外,另一种闪亮元素,得以徐徐攀升至云际星空。

  他以弓用力拉弦,我几乎看到他在我眼睫之前,前后摇摆;他的头低倾向琴身,恍如他要跃身进入音乐里一般;紧接着,他的所有意识全消逝不见,只剩下琴声在空气中萦回环绕。

  悠扬明亮的音符,琴弦迅速滑动的颤音;小提琴俨然以自己的舌头唱出心声,相形之下其它形式的语言相顾失色,甚至显得虚情假意。当琴声逐渐低沈,彷徨绝望之请徒然浮起,好像乐句音符的美丽也者,只不过是可怕的巧合,是完全虚假的荒谬于怪诞。

  难道这就是他的信念?当我以往一而再跟他谈到有关艺术的美好,他的信念就是如此?他在以小提琴诉说心声吗?他故意创造了这种悠长纯净的流音,来表示美丽根本一无意义,因为他的内心只有绝望痛苦;而绝望丝毫也不美丽;美丽不仅只是哀愁,甚至是可怕的嘲弄!

  我不知道答案。然而琴声的抑扬,已超越他的思维,一如即往。琴声已超过绝望,毫不费力地落入缓慢的曲调旋律,好像水自己找到山径潺潺流出。琴声变得更丰润更幽邈,隐约中又含有某些不可解的精炼于素,某些令人心碎于浩瀚的音质。我躺在屋顶上,眼睛仰望着星空。

  我看到凡人看不见的细微亮光,看到云层的幽灵变幻。然后,琴声在细致的琴弦绷紧于粗暴尖锐之中,戛然而止。

  我动也不动。

  小提琴诉说的言语,带给我不少静默的了解。哦,尼克,如果我们能再次一起聊天;如果我们的无所不谈不能够再继续下去……

  美丽并非他所想象的背叛于善变,相反的它更像是一块未标经纬的地狱,在那里,人尽可以犯上千百种致命谬误;它更像是一个荒芜而中性的天堂,在那里,没有竖立善于恶的路标。

  尽管文明的精致鼓舞并缔造了艺术,譬如令人痴迷的完美弦乐四重奏,佛瑞格纳(法国洛可可时代名画家)的精美画作;然而美丽是野性不驯的!它是危险的、无法无天的,正如恒古洪荒时代的地球,那时人类尚无连贯的思想体系,更无什么戒律的镌刻。美丽乃是野性不驯的乐园。

  所以,美丽的音乐之充满痛苦绝望,为什么会令他如此受创?为什么会伤害他,使他愤世嫉俗、悲哀而又怀疑不信任呢?

  善于恶,归根究柢乃人类自己造成的观念,难道人类真的比野性乐园更好吗?

  或许所有事物的和谐,乃是尼克内心追求的梦想,这也是长久以来我认为绝不可能的。尼克追求的梦想不是美好,而是公正!

  然而,我们再也不可能彼此讨论这些事情,小客栈的美好时光已一去不复返。原谅我,尼克!善于恶是存在的,而且永远存在;只是我们之间的无所不谈,是永远失去了。

  当我离开屋顶,也悄悄地离开了圣路易岛时,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我虽然不承认,但是心里已有数。

  翌日晚上,抵达杜登波大道时已经相当晚了。瑞诺剧场的戏,第一幕业已上演。

  我的穿着打扮好像是要上宫廷觐拜。银色的浮花织锦上,披着淡紫色天鹅绒的及膝外套;佩带着一把精雕细琢的银柄新剑;鞋子上扣环装饰华丽,至于蕾丝衬衫,手套于三角帽,则一如往常。我乘着租来的马车到达剧场。

  付过车资后,我走到剧场的后面巷子,打开舞台的门就像从前一样。

  古老熟悉的气氛,随即笼罩下来,浓厚的油漆味道,廉价服饰上,汗臭香水于灰尘共存;我看得出舞台支柱透出来的亮光;听得见大厅传来的哄笑;一组特技演员等候着要在幕间出场;一群小丑穿着红色紧身衣、戴着小尖帽,领子上缀饰小小的金铃,也准备随时上台。

  我感到昏眩,也有一点害怕;这个地方对我太亲密太具危险性;但是能再次置身其中实在太美妙了。一阵悲伤在心里鼓胀着,不,不是悲伤,是恐慌!

  卢琪娜先看到我,她尖叫起来;于是化妆间的门全打开了,瑞诺冲向我,使劲握住我的手。几分锺前,这里只有木头于帷幕;此刻却充满兴奋的人,脸上五彩缤纷,热气蒸腾!对着一盏冒烟的大烛台,我一边身子后退,一边连忙说:“我的眼睛……把烛台熄灭!”

  “把火熄灭,它们灼伤了他的眼睛,你们没看到吗?”珍妮敏锐地吩咐,我感到她湿润张开的嘴对着我的脸。所有的人层层包围了我,不认识的特技演员,曾经教导我许多东西的油漆匠和木匠,全聚拢在一起。卢琪娜说:“快找尼克来。”

  “不!”我的话差一点脱口而出。

  掌声使小房屋为之震动,两边的幕全拉起来;顷刻之间,老演员也到齐了,瑞诺频频叫着要送香槟来。

  我以手紧紧蒙住眼睛,就好像我是传说中的蛇妖,眼睛一瞪,对方即会死去。我感到泪水盈眶,知道在被人发现泪是血之前,我得尽快把泪水擦掉;可是人人靠折磨近,我没法子取出手帕;双脚一发软,我似乎揽住珍妮和卢琪娜,脸压着她们的脸。她们像小娘,骨骼像灌满空气,心脏像鼓动的翅膀;那瞬间,我吸血鬼的耳朵,不由倾听起她们体内血的湍流;不过这太猥亵了,不理睬她们的心跳;我吻着、抱着、微笑着,再次感到她们的压在脸颊上。

  “你不晓得我们多么担心你!”瑞诺大声说:“后来听说你碰到好运!大家注意,大家!”他拍着手:“这是狄维洛斯先,这家伟大剧场的老板……”他说了一大堆夸张又有趣的话,拉着新来的男女演员来吻我的手,活着说是吻我的脚。我紧紧揽住两个女孩,好像她们一走我就会炸成碎片。然后,我听到尼克的声音,知道他就在几尺外瞪着我;有他在,我还怕什么伤害呢?

  我并未张开眼睛,却觉得他的手在我脸上,又紧紧拉着我的脖子;别人一定会让路了,他走近抱住我的身子。我感到一阵恐慌的痉挛,好在此地光线极暗,来之前又先吸饱了血,使我看上去温暖而像个凡人。我不知道该向谁求助,蒙骗得以顺利。就在这时,身边只有尼古拉斯一个人,而我也豁出去了。

  我抬头注视他的脸庞。

  如何描述人类的长相呢!当我头一天在尼克家的屋顶,对于音乐于美丽,曾试作了小小的描述于解析。在我们的眼光里,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究竟是什么,凡人是很难想象的。这么说吧,一个活蹦乱跳的生物,最引起我们凝神贯注的,是上亿的色致,和微细的活动分子结构;焕发的光彩混杂着肉欲的美味;假使不算那些街上所看不到老的、生病的,以及被蹂躏的可怜虫;人类对我们而言乃是美丽的,他们像永远盛开的花蕊,像初初破茧而出的蝴蝶。

  当我看到尼克,以上就是我看到的一切。我闻到他鲜血的跃动。在那醉人的瞬间,我的心里充满爱,也只有爱,能涤除变形以来我所有的惊慑回忆。邪恶的狂喜,新力量所带来的满足,在那瞬间似全成为不真实。在此同时,我也感到一种别具意味的喜悦,因为我仍然可以有爱;也许我曾经怀疑过,至少,这种悲剧性的胜利已证明人性难泯。

  老友的情谊慰藉使我陶然欲醉,似乎我只要闭上眼睛,所有的意识将随之而去。

  心底却有某种东西在搅动着,湍流越漩越急,我即想迎接同时又想抗拒;然而力量太大似已濒临失控边缘。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妖魔天性本能的强烈流露;我要尼克;欲念之强,比之在西提岛于其它被害人搏斗时毫不逊色,我渴望他的血涌流向我,渴望他鲜血中的气味、热度于香浓。

  小小一室因大声笑闹而起了震动,瑞诺吩咐特技演员出场,卢琪娜打开香槟,但是我于尼克仍相拥在一起。

  他的身子坚实炙热,令我不自禁僵硬后退,虽然我好像动也不动。猝然间,我发现这个我爱逾母亲和哥哥的人,这个我唯一真情温柔似待的人,竟是一座攻不克的城堡;他以纯然的无知,来抵挡我的嗜血之欲,他不像其它人那么轻易屈从;这个发现大大困扰了我。

  我被塑造的理由不就是这样吗?我往后要依循的途径不也该是如此吗?如今,其它的人对我有何意义?在巴黎荒郊野外,我所杀戮的盗匪凶煞有何意义?这个人才真正是我的对象。尼克死亡的惊慑可能性,在我的脑海里爆发出来;眼前的黑暗顿然变成腥红,在最后那一刻,尼克的心智空无,错综复杂的状态于生命似也随之弃守。

  我动弹不得。嘴贴在他的脖子上,我感到他的血已流向我。我身体的每一部份都在耳语着:“上呀,要不然就带走他,离开此地,吮吸他的血……吮吸到……”天呀!到什么?到他死为止?

  我推开他。身边的人群喧闹走动着,瑞诺对特技演员大吼,他们却好奇观看留连不去;外面的观众已在大声鼓噪,催促幕间表演的出场;管弦乐演奏起俏生生的小调歌曲,为特技做最佳伴奏。成堆的血肉骨头在刺我推我,成排的杀戮对象,带着强烈味道摇晃而来,太多的人类,令我感到厌恶于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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