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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9

  月台上站着阿拉贝拉。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你算是见过她啦?”她问。

  “见过啦。”裘德说,他又冷又累,简直站不住了。

  “行啊,那你就撒开腿把家回吧。”

  他一走动,身上直往下淌水;跟着咳嗽起来,只好靠着墙,撑住自己。

  “小伙子,你这是作死啊。”她说。“我纳闷你知道不知道?”

  “当然知道。我就是作死。”

  “怎么——想自杀?”

  “一点不错。”

  “唉,该算我倒了霉!为个女人,你居然肯自杀。”

  “你听着,阿拉贝拉。你自以为比我强,讲体力,你的确比我强。你能一下子就把我撂倒。前几天你没把信寄走,对你这样的行为,我很气,可是无可奈何。不过掉个角度看,我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弱。我已经想透了,一个男人害肺病,弄得足不出户,这家伙只剩下两个心愿:他要去见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然后死了拉倒。他在雨里出趟远门,岂不是于干脆脆,一举两得,偿了心愿。我就这么干了,最后见了她一面,也了掉自己——把这条害痨病的命送掉。这条命原本不该生下来。”

  “天哪——你还真能说大话!你是不是来点热的喝喝?”

  “谢谢,不必啦。咱们就回家吧。”

  他们一路走过了一座座阒无声息的学院,裘德老是走走停停。

  “你这会儿净瞧什么?”

  “见到鬼啦。我从前头一回在这儿走,就瞧见了那些死人的魂灵,这会儿走最后一回,好像又瞧见它们啦。”

  “你这家伙可真怪!”

  “我好像瞧见他们了,好像听见他们窸窸窣窣的声音了。不过我现在可不像从前崇拜他们那帮子了。他们里头总有一半,我是一点也不信了。什么神学家、护教派、他们的近亲玄学派、强悍的政治家等等,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来。严酷的现实这块磨盘替我把所有这些人物都碾碎了。”

  在带着水汽的灯光下,裘德脸上那种僵死般的表情的确像在没人的地方见到了人。好几回他在拱廊边上站着不动,就像看见什么人走过来,接着又对一扇窗户望,似乎想在窗户后面找到一个熟捻的面孔。他又像听到了说话声;自己把那些话说了又说,似乎想弄懂他们的意思。

  “他们好像都在笑我哪!”

  “谁呀?”

  “哎——我这是跟自个儿说话呀!鬼全凑在一块儿啦,拱廊里头、窗户里头都是。想当年他们透着多友好啊,特别是艾逖生、吉本、约翰生、布朗博士,克恩主教①——”

  ①指诗人雪莱,他写过《自由颂》。

  “走你的吧!什么鬼不鬼的!这儿前后左右没活的,也没死的,就他妈个警察!我还没瞧见过街上这么冷冷清清没个人呢!”

  “想想瞧啊!那位沤歌自由的诗人①从前老在这儿徘徊,那位了不起的忧郁病的剖析大家②就在那边!”

  ①指罗伯特·博顿(1577—1640),他是英国神学家,著有《忧郁症剖析》。

  ②沃尔特·罗利(1552?—1618),英国女王伊利莎白一世的宠臣、探险家、殖民地开拓者、作家,著有《世界史》。威克利夫(1320?—1384),英国宗教改革家,与其信徒将《圣经》全部译成英文。他一生大部分时间在牛津大学做校医。哈维(1578—1657),英国医生和解剖学家。创立了血液循环说。胡克尔(1554—1600),英国著名神学家,著有《论教会组织之准则》。安诺德见83页注2。

  “你别跟我啰嗦这些,腻死我啦!”

  “沃尔特·罗利正在那个巷子对我招手呢——威克利夫——哈维——胡克尔——安诺德①——好多个讲册派鬼魂——”

  ①安提戈尼是古希腊悲剧作家素福克勒斯的《安提戈尼》中主角。忒拜国王克瑞翁登位后下令把波吕涅克斯尸体喂野狗和猛禽,死者的妹妹安提戈尼埋葬了他的遗骸。克瑞翁又下令将安提戈尼幽禁于地窖,她遂自缢。克瑞翁之子海蒙却是安提戈尼的情人,他想救她,但为时已迟,也自杀而死。

  “我跟你说,我不想听那些名字!我干吗管死人?我敢起誓,你没完没了喝酒的时候,脑子比你不喝的时候还清楚点!”

  “我得歇会儿啦,”他说,停下来,手抓着栏杆,眼睛对着一座座学院的正面,测算它们的高度。“这是丹书;那是石棺;顺那个巷子往前就是权杖和都锋;再往前一直走,就是红衣主教,正面很宽,它的窗媚全往上挑着,表示大学一看到居然有我这样努力向学的人,不禁文诌诌惊讶起来。”

  “跟我来吧,我来请你的客!”

  “好哇!那就可以帮我走到家啦,因为这会儿我觉着红衣主教大草场那边吹过来的冷雾跟死神利爪似地钳得我紧紧的。死死的。我就跟安提戈尼①说的一样,我人里不算人,鬼里不算鬼。不过,阿拉贝拉,我一死了,你就瞧得见我的魂儿在那群魂儿里头飘上飘下的。”

  ①引自《旧约·约伯记》。

  “屁话!照这样你还有得活呢。你的劲儿还足得很,老伙计。”

  马利格林已经入夜,从下午起,雨势未见减弱。大致在裘德和阿拉贝拉在基督堂街上往家走的时候,艾林寡妇穿过草地,开了小学教师住宅的后门,她常常这样,在就寝前来帮苏收拾东西。

  苏在厨房里忙东忙西,手脚不停,不知怎么好,虽然她一心想当个好当家的,可是她办不到,而且开始对琐碎的家务事感到厌烦。

  “老天爷,你这是怎么啦,你干吗自个儿干哪,我不是为这个才来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来。”

  “哦——我不知道——我忘啦!——不对,不是忘了,我没忘!我这是家务事练练手。我八点以后就把楼梯擦了。家务事,我得尽本分,得练出来。我不能不管不顾的,叫人看不上眼!”

  “你这是怎么啦?他以后大概搞得到好点学校干,说不定到时候还当上牧师呢,那样你就有两个仆人好使唤呢。你这双好看的手要是糟蹋了,太可惜啦。”

  “你别提我手好看吧,艾林太太。我这好看的肉身还不是成了祸根吗?”

  “胡说——你别说什么肉身不肉身的。我心眼里头,你是个精灵啊。不过你今儿晚上显着有点不对劲儿,亲爱的。爷们找碴儿吗?”

  “没有,他向来不找碴儿。他老早就睡啦。我今天做了错事,非得连根拔不可……好吧,我得告诉你——裘德下午来过啦,我觉着我还是爱他——哦,大错特错啊!我真没法跟你往下说啦。”

  “啊!”寡妇说。“我不是跟你说过早晚还是这么回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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