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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讲经师觉得那天早上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安娜要他谈谈自己的事,他全都对她说了。他侃侃而谈,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像力,脱口而出,好像在讲一部动人的小说。要不是他忙于教堂里的事,他也许早已写出了这部小说。他们坐在凉棚下。堂费尔明首先笑着说,他也要对她进行忏悔。他是个完人吗?身穿教士服的人难道就没有七情六欲吗?讲经师的忏悔就像有些人利用讲述罪孽的机会将自己描绘成英雄一样,只讲自己的长处,缺点是微不足道的,还将自己犯错误的责任推给社会。

  安娜听讲经师给自己说了心里话,非常感动,认为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没有什么过失,只是年轻时心情有些忧郁,后来,又有向上爬的野心。但这种野心不久就被另一种更伟大、更纯洁的拯救一切好心人的灵魂(包括她自己的灵魂)的雄心所代替。听了这一切,安娜紧闭双眼,才没有流出热泪。她暗暗地发誓,为了他的幸福,她要贡献自己的一切。她欠他的实在太多了。他真了不起。他宁可不当主教、红衣主教,甚至教皇,甘愿留在她身边,将她引向美德之路。这样的好人还要遭到诬蔑,还有这么多敌人!而且,有一段时间因为安娜当了他的女弟子,人们还嘲笑他,这太不应该了。

  梅西亚眼下正在帕罗马莱斯和那位部长夫人谈情说爱。安娜认为,抵御他对自己诱惑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全身心地忘我地投身于宗教活动和慈善事业。

  德·帕斯不知道自己和庭长夫人的关系究竟会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

  安娜敬仰他,关心他,眼看就要对他说,她爱他了。看来危险越来越大了。尽管他认为,自己对她的感情与淫欲不相干,也不属世俗的男欢女爱,但究竟会发展到哪一步,他心里也没有底。讲经师确信,他对她的行为稍一越轨,她就会后退,会生气,他也就会因此失去在她心目中的那种神灵般的威望。如果他真的和她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那不仅是亵渎神灵,而且是十分卑鄙的。开始几个月他或许会疯了一般地爱她,但不久就会感到内疚,就会自轻自贱。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那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讲经师思索了一会儿后,说:

  “事情到底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还得看情况。”

  堂维克多心情越来越不好。这一方面由于悔罪感到痛苦,自己过去尽管从来没有伤害过人,一直是个好人,但总怕灵魂得不到拯救;另一方面由于天气热,不停地出汗,几个夜晚没有睡好觉。另外,斐都斯塔又那么闭塞,那些天又没有剧团来演出……他感到没人理解自己。弗里西利斯像个木头人,在宗教信仰方面他是帮不了什么忙的。他这个人真像块石头,夏天不怕热,冬天不怕冷。不过,对他的妻子和讲经师来说,尽管到了夏天,街上行人稀少,也没有人去散步,他们倒也没有什么。堂维克多到了俱乐部,那儿也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没有外出度假的法官跟俱乐部的一个伙计在打台球。在阅览室里,特里封·卡门纳斯正在翻阅旧画报。在玩牌的地方也没有见到什么人,只见到一副多米诺骨牌。他不喜欢这玩意儿,因为讨厌骨牌倒地的声音,他也不喜欢不断地计算分数。他的棋友都上海滨浴场了。“是啊,眼下大伙儿都在那儿洗海水浴呢。”往年夏季,堂维克多也去海边度假,但在个把月的时间里也只去海里游泳两三次。现在他倒想每天都去清凉的海水里泡一泡呢。他在俱乐部里翻阅了一下海滨来的报纸,那儿有露天音乐会、野餐、划船比赛,还有戏剧和马戏,真够热闹的。那样的日子才舒服呢。堂维克多叹了口气,回到了家里。

  夫人不在家,但凯姆卑斯的那本书在那儿。它在床头柜上,翻开着。金塔纳尔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脱去外衣,只穿内衣,拿起书就读了起来。这个世界真像书中说的那样,是个痛苦的深渊,尤其是夏天,斐都斯塔是个濒临死亡的城市。尽管冬天光秃秃的树木,一到春天就枝繁叶茂,但到了夏天却又让人心烦。人们真巴不得让树叶掉光,这样还好看些。由于日子过得非常无聊,堂维克多真想去当演员。

  安娜高高兴兴地从街上回来了。见妻子日子过得欢快,他也高兴,因为他不是个利己主义者。

  “不过,”他想,“在斐都斯塔这个冷清清孤零零的地方,有什么事会让安娜这么高兴呢?再说,照凯姆卑斯的说法,这个世界永远不可能有让人愉快的东西,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明白无误。他发现他的妻子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高兴过。他自己还没有像妻子那样虔诚。他惧怕上帝,承认他非常伟大,因为他创造了星星、海洋,总之,他创造了一切。但是,承认了这个至高无上的权威后,又会怎么样呢?他金塔纳尔不是还待在这个被人们遗忘的、没有戏剧、没有人出来散步、没有大海、没有划船比赛、没有世上一切的小城里,过着令人厌倦的日子吗?如果没有他那些鸟儿,他的日子真不知怎么过呢……”

  这时,安娜却越来越活跃了。她竭力忘记梅西亚对自己的诱惑,有时也确实将他忘了。不过,他的诱惑力似乎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可怕了。为了躲避这种诱惑,她常常怀着基督徒的一片慈心热肠到山洞里,到脏污不堪的贫民窟访问穷人,给他们的灵魂带去宗教的安慰,还给他们施舍钱物。唐娜·佩德罗尼拉和另一位太太常常陪她去,有时她也单独前往。尽管她成天忙于这方面的活动,但心情却十分愉快。

  一到夏天,圣心会、圣母会、教义问答会,圣保罗会或其他的宗教团体中的大部分成员都到海滨和乡下去度假了。不过,这些团体的核心成员都没有走,那都是一些有地位的女教徒,以唐娜·佩德罗尼拉为核心。在天热的那几个月里,施舍活动不多,她们都为秋冬两季的宗教活动作准备。对离开斐都斯塔出去度假的女教徒她们有些意见,但庭长夫人从来不在背后议论她们。她认为出去度假也算不了什么大的过错。她自己身上的过错更大,所以,没有资格指责旁人。

  堂费尔明和安娜每天见面。见面的地点有时在安娜家,有时在教义问答会上,有时在大教堂或圣保罗会会馆,而更多的是在唐娜·佩德罗尼拉家。这位老太太总是忙忙碌碌的,常常让他们俩单独待在黑洞洞的客厅里,自己就去清理账目或忙别的事儿去了。

  由于夏天斐都斯塔人大量外出,这个城市仿佛只属于他们俩似的。他们在大教堂的门厅里一谈就是大半天,也不用担心被人看见。不但教堂十分清静,而且,整个城市都是这样,所以,安娜觉得斐都斯塔的夏天比冬天好过。关于这个问题,她和自己的丈夫看法很不一致。

  堂费尔明真希望夏天永远不要过去,出去度假的人也不要回来。他母亲已去马塔赖莱霍收取地租,准备秋收。她在那一带山区放了不少债,这次是去收利息的。她一走,家务暂由特莱西纳代理。她整天乐呵呵的,手脚十分勤快,讲经师的家里充满歌声。那些宗教歌曲被她这么一唱,就失去了神圣的意义,带上街头小曲的色彩。那欢快的曲调和她那悲伤的圣母般的面容形成鲜明对照,使人感到好笑。特莱西纳比过去出落得更秀气了,长着一对神秘、甜蜜的黑眸子,眼圈略微发黑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沉、美丽。男主人和女仆都非常高兴,他们感到十分自由,各人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唐娜·保拉不在家,就没有人来管他们。家里什么也不缺,和往常一样,少爷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得妥妥帖帖的。没有老太太也能生活得不错。

  讲经师外出回家太晚,不必担心会受到他母亲的盘问。他觉得一切都朝他微笑。但愿夏天常驻不去。甚至他的敌人也不那么诬蔑他了,流言蜚语有所减少,因为不少诽谤他的人都出去避暑了,留在城里的那些人也失去了知音。堂桑托斯·巴里纳加有病,只有佛哈由于经济困难,没有出去避暑。他力图让诽谤的“圣火”在俱乐部里长烧不灭。他每天去那儿与四五个俱乐部成员一起喝半个小时咖啡。但从总的情况来看,眼下暂时处于休战状态。堂费尔明不怕战斗,但他更喜欢和平。尤其是目前,他有别的事情要做,这些事情比打击那些卑鄙无耻的小人要愉快得多。

  德·帕斯像嘴馋的人吃到了美味一般偷快地享受着那种幸福和自由。这段时间他能随时见到庭长夫人,瞧着她的眼睛,听她怀着一片深情说话,真巴不得时间从此停止流逝,太阳不再转动。对堂维克多来说是极其伤感的八月,对讲经师来说,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期。

  每天清晨,当讲经师在书房里听到特莱西纳一边在书房外清扫,一边像唱民歌一般地唱着“神圣的上帝,强大的神灵”时,他也禁不住想唱几句,但他没有唱,只是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特莱西纳,巧克力。”他挂着手大声说,心情很好。

  他朝餐厅走去。

  不久,那姑娘便端着一个闪闪发亮的带有金色花纹的瓷杯给他送来了早餐。她随手关上门,走到餐桌边,将早餐放在桌上,并在主人面前摊开餐巾。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身旁听候吩咐。

  堂费尔明笑嘻嘻地将一块松软的饼干在巧克力里蘸了一下。特莱西纳将脸贴近主人,同时,让身躯离开桌子,张开皮肤细腻、红润的嘴唇,带着滑稽的表情,伸长湿漉漉的舌头,让讲经师将饼干放在她的舌头上。姑娘用珍珠般的牙齿咬下一半,少爷将剩下的一半放进嘴里。

  天天早上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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