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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躺在那张她早已感到厌倦的床上,安娜感到白天终于到来了。生命似乎又回到了她那遭到摧残的憔悴的躯体里。生命在胜利地前进。大脑也康复了,恢复了原来的功能,不再产生幻觉和胡思乱想了。

  人们以为她在睡觉。让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安娜反而觉得高兴。

  她回想起自己的过失,进行自我审判,记忆成了录事,想像充当检察官。随着健康情况的好转,她不再那么恐惧了。她怀着好奇心在倾听心灵的自责。刚才对地狱的想法渐渐消失,她已不再感到恐惧。她认为自己的过失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想到自己的过失,这反而使她增添了力量和勇气,尽管内疚没有消失,但历数自己的过失却使她增添了情趣。

  安娜结束了冬眠一样的生活时,头脑里已将严酷的雨季到来后的日子进行了回顾。她想起了在“老厂”的公路上举行的圣布拉斯朝圣节。那天下午,天气晴朗,是天赐的佳节。大教堂的塔楼仿佛耸立在一座镶嵌着黑石、以黄紫色的天空为背景的纪念碑的顶端。天上布满狭长的薄薄的云彩,它们仿佛在等太阳下山,以便将地平线遮盖起来。不知为什么,圣布拉斯节意味着春天的到来。安娜期待着春日的来临,因为春天虽多阴雨,但也会出现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使斐都斯塔沉睡的原野出现一点欢乐和生机。安娜真希望那些日子比四五月的天气还好一些。阴郁的念头像冬鸟一样飞走了。安娜出现在圣布拉斯朝圣者的人群中,周围的人对她十分热情。堂阿尔瓦罗·梅西亚在她身边。他对她一片深情,却忧心忡忡;他显得温顺、亲切,却感到爱情无望。他的魅力有点像那时的天气,实际上那还是冬天里的一天,但宁静、温和的气氛却给庭长夫人带来难以言喻的愉快感。

  堂阿尔瓦罗就是这样的人。她永远不会成为她的人,这不可能。这个炎热的夏天他可能不会来了,她甚至不允许他将心里话说出来,不允许他追求她,但她愿意他出现在自己的身边,感受到他在爱她,崇拜她。这样做,她是愿意的,她觉得这样非常甜蜜,非常舒畅,非常愉快……她含着微笑注视着他,眼睛里闪耀着转瞬即逝的火焰,犹如一位接受播祭①的女神。但她不是一个谦恭的充满仁慈、宽容的慈母般的女神,她是充满爱情和烈火的女神。圣布拉斯朝圣节的情况就是这样。

  ①犹太人烧全畜祭神的仪式。

  那天下午,梅西亚似乎又有了一线希望。他又相信自己仪表的作用,决定尽可能多地和安娜接触。这样做似乎在耍无赖,但他充分地利用和堂维克多的深交。在俱乐部他常坐在堂维克多的身边,耐心地看他玩多米诺骨牌或下棋。玩完牌或下完棋,梅西亚就挽起他的胳膊,在舞厅里漫步,因为天常下雨,不能去外面。舞厅里黑洞洞的,有五六对人跨着大步,从这边走到那边,鞋跟使劲跺着地板,仿佛在愤怒地抗议恶劣的天气。有些俱乐部的老会员在舞厅里走的里程相当地球到月球的距离。通过长时间的散步,梅西亚渐渐进入退休庭长的心灵里,将它牢牢控制住。

  堂维克多认为,梅西亚在世界上最关心的事就是他金塔纳尔的事情。他也不怕梅西亚厌烦,常常整个下午让梅西亚挽着自己的胳膊,在大厅绕着那些摇摇晃晃的桌子周围转悠。谈到有趣的事情或有什么事要向朋友请教,他们就停下来。堂阿尔瓦罗一边忍受着这种折磨,一边想着怎样出这口气。也许他办事比较精细,或别的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开始走那条背信弃义的路,但他已经忍无可忍了。再说,在他的浪漫生活中还没有遇到过这么窝囊的事儿呢。

  有时,堂维克多停下来,松开“知心朋友”的胳膊,抬起头面对面看着他说:

  “告诉您吧,我们在这儿私下说说,反正您会替我保密的……弗里西利斯也有缺点。我爱他胜于自己的兄弟,这是事实。可是,他呢……他却有些看不起我……您别不信,不信也不行。我最了解他了。他瞧不起我,自以为比别人强。我不否认他确有不少长处,他精通园艺,熟悉猎场,工作中比我有毅力……可他能跟我比枪法吗?天哪!他能摆弄机器吗?在这方面他可是笨手笨脚的。”说完,堂维克多停下来,几乎对着堂阿尔瓦罗的耳朵说,“一句话,他是个平庸的人!”

  说到他的好朋友弗里西利斯,金塔纳尔牢骚满腹,说个没完,还对他有点儿嫉妒。他认为自己受弗里西利斯的控制,所以,常常跟知心朋友发泄一下怨气。金塔纳尔认为,梅西亚很可能在友谊方面是弗里西利斯的对手,想到这里,堂维克多感到某种宽慰。

  堂阿尔瓦罗默默地听着,只在听到金塔纳尔说自己枪法很准时,才觉得有些担心。他认为压根儿就没有必要过多地议论像堂托马斯·克雷斯波这样微不足道的人物,此人生来就是个疯子。

  天黑了,雨还没有停止,侍者在舞厅里点燃两三盏煤气灯。金塔纳尔见点亮了灯,又觉得自己全身冒汗,疲惫不堪,这才发现话说得多了。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可怜梅西亚,见他一直默默地专心地听自己说话,非常感激。他多次邀请梅西亚去家里喝一杯德国啤酒。这次他又说:

  “我们去林科纳达好吗?”

  梅西亚没有说什么,就跟堂维克多走了。

  一种特殊的直觉告诉前庭长,将梅西亚请回家去是对他专心听自己说话最好的报答。为什么堂阿尔瓦罗会高兴地跟他回去呢?如果有人这么问他,金塔纳尔也不一定能回答出来,但他似乎有这么一种感觉,他也通过观察,发现梅西亚喜欢去他位于林科纳达的家。

  他常带梅西亚去自己的书房和他常说的那个陈列室。到了那儿,堂维克多就对他讲解他的那些机器。他确信自己的朋友对那些玩意儿一无所知,便对他胡乱说些什么哄骗他。堂阿尔瓦罗最不爱看他那些野草和昆虫的标本,匆匆一看就感到头晕目眩。堂阿尔瓦罗唯一感兴趣的是弗里西利斯制作的那只孔雀标本。他在金塔纳尔讲解时,不时地抚摸它的胸脯。

  “看来您对我采集的标本不怎么感兴趣,”堂维克多说,“那我们上客厅去吧……安塞尔莫,将啤酒送到客厅去。”

  客厅也成了陈列室。那儿有各种武器和猎具:一套古式盔甲和两套闪闪发光的新盔甲;各种猎枪、手枪和不同时期、不同口径的火枪,琳琅满目,挂满了墙头屋角。堂维克多还以收藏家的感情在箱子里珍藏着他当年当业余演员时穿过的服装。他兴高采烈地说起早已黯然失色的当年的荣誉,还打开那些箱子、柜子。于是,一件件丝绸衣服、羽饰、饰带、玻璃串珠和五颜六色的彩带全都跳到了地毯上,金塔纳尔便沉浸在对这些破烂货的回忆中。他在一只黄铁皮匣子里放着一样东西,旁边塞了不少草,就像黄金饰品放在绒布里那样。梅西亚初看起来以为是条蛇,因为它盘卧着,而且呈墨绿色……不过,不用害怕,堂维克多不养有害的动物。那是当年他在《人生如梦》第一场中扮演塞西斯蒙多时用的铁链。

  “瞧,我的朋友,对您我可以说实话。这不是不谦虚。我承认,怎么不呢?我承认,佩拉莱斯古装戏演得不错,他演塞西斯蒙多就表明了这一点。我也承认,他在表现戏剧的哲理性方面胜我一筹,可是……我不喜欢他拖着铁链走路的样子,活像一只拖着狼牙棒的狗。这方面我比他表演得真实、自然。我拖着铁链,就像我这辈子只干过这么一件事一样。在卡拉塔尤德演出的那天夜里,观众轰动了,大家拥到舞台上,舞台差一点压塌了。于是,我就将那条铁链作为自己短暂艺术生命的最好纪念品珍藏起来。”

  梅西亚就盼安娜来客厅,这样,他才能将朋友的话听下去。但安娜不常去丈夫的客厅,梅西亚就只好喝喝啤酒,听金塔纳尔讲卡尔德隆和洛贝的戏剧消磨时光了。

  去得多了,就像回家一样,梅西亚随时都敢去金塔纳尔家。安娜也不知不觉地将他当自己家里人一样对待。梅西亚上奥索雷斯的巨宅就像弗里西利斯去堂维克多的花园那么随便。

  梅西亚这种没有教养的行为本应使安娜生气,但她却没有生气。她承认,自己既不蔑视,也不厌恶他,尽管他去那儿不怀好意,滥用了堂维克多对他的信任。那么,梅西亚呢?他是不是只满足于待在她身边,常常和她说话,将她当做自己的朋友呢?我们以后看吧。眼下他如果胆敢越轨,她一定会加以拒绝,甚至还会责备他下流无耻,将他撵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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