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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不行,绝对不行!”她希望他们还让她干下去。她已赚了点钱,这是事实……她认为,用她这点微薄的资金从事其他任何买卖连眼下十分之一的钱也赚不到。矿工从黑洞洞的地底下钻出来时,钱包鼓鼓的,又饥又渴。他们大把大把地花钱,又吃又喝,吃的是价格昂贵的佳肴,喝的是廉价毒药般的酒。保拉酒馆里吃的喝的全是假货次品。她买来的酒菜全是劣等品,差得不能再差。酒鬼喝醉了,吃东西狼吞虎咽,根本不辨其味;那些赌徒则把注意力全集中在牌上,吃什么连看也不看一眼。

  酒店吃喝掉不少东西,利润相当可观,因此,即使来酒馆喝酒的全是强盗,她也不会放弃这桩买卖的。

  费尔明已长大成人。考虑到他学业上的需要,保拉决定停业。她准备离开故乡。在马塔赖莱霍神父的举荐下,保拉给卡米洛圣母院的一个神父当管家。圣母院离莱昂只有一里地。通过马塔赖莱霍的神父和卡米洛圣母院的那个神父的举荐,费尔明进了莱昂圣马科斯耶稣会学校,这所学校是几年前在贝尔纳斯加河畔建造起来的。小伙子通过了教士们对他进行的各种考试,很快便显示了自己的才华、天赋和敏锐的目光。校长甚至还说,这青年是天生的耶稣会教徒。保拉没有吭声,但她已拿定主意,将来她为儿子找到合适的位置后,会让儿子离开这所学校的。她不希望他只是个耶稣会教徒,她想让他当神父,当主教,甚至更高的神职。儿子常常谈起在东方,在各部落的传教活动,谈到日本的殉教者,说要仿效他们;他还热情洋溢地给母亲朗读报纸上有关塞维利亚教士和他的伙伴在野蛮地区传教的报道。保拉微笑着,没有说话。她做出了那么多牺牲后,儿子终于有出息了,这真是太好了。这并非疯狂的举动。她在地方政府代表面前打开卡米洛圣母院的圣母金库时,里面确实满是金银。然而,神父并不富有。保拉看着她经手的一枚枚金币、银币,认为这只是难以解渴的海水,她从不企图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她作为好管家在全省都小有名气。圣母院的那个神父酒足饭饱后,便在餐桌上,当着其他教士的面大肆赞扬她的烹饪手艺;还说她办事能力强,正直无私,爱清洁,信仰虔诚等。保拉的名声不胜而走。后来,阿斯托加的一位教士从圣母院的那个神父手中将她夺走。保拉这样做是忘恩负义。不过,阿斯托加的那个教士是个好人,他是不会夺人所好的。这教士就是堂福尔图纳多·卡莫依兰。原来有人向他推荐保拉做他的管家,他同意了,但他没有想到几个月后他就成了她的奴隶。

  保拉遇到这么一个老好人做主人,真是最好不过了。她给卡莫依兰教士干了不到一年便宣称,自己已好几次使他免于破产。没有她,他早已倾家荡产了,也就是说,他的家产早已让那些穷光蛋、懒汉和无赖诈骗光了。保拉将教士家里的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条。卡莫依兰对此非常感激。不过,他还是偷偷地进行施舍,只是不像过去那样大手大脚罢了。教士不善于料理日常起居,也不知道世界上存在“利害关系”这几个字眼。没过多久,他明白,保拉成了他的眼睛、双手和耳朵。没有她,他兴许已一无所有,并被当做疯子送进医院里了。

  女管家在教士家里大权独揽,为所欲为。她利用这个机会为费尔明的学业提供方便。教士懂得,他应将费尔明求学的事像自己的事一样关心。保拉既然为他办了那么多事情,他也应该关心她的儿子,资助他,利用自己的地位帮他的忙。再说,这小伙子也实在讨人喜爱:他和他母亲一样谨慎、精明,待人接物比她更和蔼可亲。他应该让费尔明离开圣马科斯耶稣会学校,保拉也有这个意思,小伙子自己也有这个意愿,尤其是因为在那儿学习会搞垮他的身体。他终于让他离开那儿,进了神学院攻读神学。不久,他成了牧师,被派往莱昂的圣伊西德罗、阿斯托加、比亚弗朗卡和其他一些深受以仁慈出名的卡莫依兰教士影响的地区宣讲教义。福尔图纳多被任命为斐都斯塔主教。他开始时没有接受,甚至双膝跪下请求别难为他。但保拉威胁他,说他不当主教,她就离开他。“这不行!”她一走,他简直没法生活下去。“先生,如果不是为了您,就为了这孩子,您也应该当主教。”

  “也许她是对的。”卡莫依兰为了那小伙子同意当主教……于是,他们全都来到斐都斯塔。然而,斐都斯塔方面已为主教找好了一个女管家,但保拉仍在他家居高临下进行监督。费尔明羽毛渐丰,颇有能耐,但他母亲更强。是她将他抚养成人,让他当上了神父,还深得主教的宠信;她让他登上了目前的职位。总之,他的一切全是她为他赢得的……可他居然成了忘恩负义的人!

  这是讲经师那天晚上和他母亲进行一番长谈后得出的结论。他关在书房里,回想起这个坚强的女人为了他,为他步步高升成为人上人,为获得财富和荣誉做出了种种牺牲。

  “是的,他确实忘恩负义,是个没良心的人!”孝心使他流下两行热泪。他擦干眼泪。多年没有淌眼泪了,这次眼睛湿润了,他感到吃惊。

  他怎么会哭呢?这真是稀罕事儿。是因为喝了点酒吗?也许是吧。是由于白天发生的事吗?很可能是几种原因混杂在一起,这里面也有他对母亲的爱心,是这种伟大的爱使他淌下了眼泪。

  他打开了书房通向阳台的门。月亮已经升起,看起来像在对面屋顶上缓缓移动。街上空无一人,夜间空气清新。月光暗淡,凉风习习,像是在抚摸他的身躯。他觉得此时的感觉很新鲜,但同时又觉得这种感觉过去早已有过。对他来说,见到月亮,在夜阑人静时侧耳细听,胸口总有压抑的感觉,这已不是新鲜事儿。当年在耶稣会学校里上学时,他的健康状况就这样走下坡路了。不过,那时他的理想是模糊的。现在不同了,眼下他想……就是现在他也不能明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只是现在他关心的已不是宗教方面的事儿,也不是与神学紧密相联的哲学家所关心的事情……庭长夫人的微笑,她的嘴巴、脸蛋和使她显得神采奕奕的那双眼睛,全都浮现在他的面前。他一次一次地回忆起她对他的微笑。书本上称这种情况为柏拉图式的恋爱,但他不信这种说法。他深信这不是爱情,认为这是友谊。大伙儿(包括他母亲)却粗暴地将这种纯洁的友情说成是罪孽。他知道他母亲非常爱他,他的一切全都是她的功劳,这他也知道……但她的感情不细腻,不懂得高雅的感情……这应该谅解她。这没有错,可是,他需要比唐娜·保拉给他的爱更温柔的爱。这种爱由于年龄、教育和情趣方面的原因,更能达到水乳交融……他虽说和慈母住在一起,但他没有自己的家。有家对有着崇高灵魂的人来说,才谈得上真正的幸福。毫无疑问,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需要一个伴侣。

  同一条街有户人家敞开的阳台上传来了柔和、忧郁、缓慢的提琴声,拉琴的显然是个行家。那是《浮士德》第三幕的主旋律。讲经师不懂音乐,不知这段音乐与什么样的情景相符,但他明白,这是爱的倾诉。他津津有味地听着,认为是一种享受,仿佛得到了某种快感……那把提琴正确无误地传达出他此时的奇特的感情。

  他突然想到自己已三十五岁了。他这半辈子日子过得十分单调,却充满了惊恐和内疚。这种内疚和自责虽慢慢变得不那么强烈了,但他对生活也越来越厌倦了。他怀着自怜的心情聆听琴音,它仿佛在诉说:

  借着金色星星的微光,

  让我再次欣赏

  你的容颜……

  讲经师暗暗地流着泪。他透过哗哗地往下淌的泪水望着天上的明月……正像特里封·卡门纳斯在《御旗报》里说的那样,每到刊印连载小说的星期四和星期天,他总要抬头望明月。

  “我可不是小孩了!”头脑里一出现那种怪念头,他就这样想。于是,他又认为刚才那番伤感一定和自己喝了一杯白兰地或别的什么酒有关。楼下正在查账,唐娜·保拉常常根据商业法规当众检查“红十字商店”心地善良的老板弗罗依兰·萨皮科的账目。弗罗依兰是唐娜·保拉的“白奴”,他全靠她,就是没去服苦役也仰仗她。正如她说的,他全在她的掌握之中,因此,她才让他当商店老板,不怕他背叛自己。她对他以“你”相称,有时还叫他“畜生”、“无赖”。他总是笑嘻嘻的,抽着从不离嘴的烟斗,像哲学家那样平静地说:“女主人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他常穿大礼服,在宗教游行时甚至还戴黑手套。他得装出主人的样子,以便让人们相信他确实是斐都斯塔生意最兴隆的“红十字商店”的老板。自从堂桑托斯·巴里纳加那间小店铺倒闭后,这种商店在斐都斯塔仅此一家了。

  唐娜·保拉将自己从农村中雇来的一个女仆嫁给弗罗依兰做妻子。特莱西纳来以前,是由她来侍候少爷的。跟特莱西纳一样,她也睡在离讲经师几步远的地方。

  嫁给弗罗依兰对胡安娜来说是一种补偿。萨皮科以狡黠的神情听取女主人将侍女许配给他的提议,他认为自己明白她的用意。他很有点哲学家的气派,不太在乎别人看得很重的对女方的要求。女主人在许婚时曾想过:“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万一他不同意呢。”弗罗依兰并没有拒婚;因为胡安娜是个很好的姑娘,很会照顾自己的男人。婚后第二天,唐娜·保拉似乎有点儿后侮,认为“绳索拉得太紧了”。她以不信任的目光偷偷地瞧了新郎一眼,发现他很高兴,对她也很客气,对妻子十分殷勤。

  “弗罗依兰,你真勇敢,胆量也够大的。”保拉想,她既对他表示钦佩,同时也瞧不起他。

  他更狡黠地微笑着。

  “事情的结果并没有如夫人想像的那样,如果她知道……”他吸着烟斗想道。新婚之夜发生的情况与这位夫人设想的完全两样,而他一辈子也没有对唐娜·保拉说过其中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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