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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拿面颊轻轻磨擦床单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那时,每天夜里,尽管她还不想睡,但那个冷冰冰而又讲究礼节的瘦骨嶙峋的女人总是硬逼着她人寝。那女人关了灯就离开了,小安娜便趴在枕头上流泪。后来,她从床上跳下来,却又不敢在黑暗中走动,便只好又伏在床上哭泣。那光景就像眼下一样,身子伏着,脸颊磨擦着被单,任泪水将它沾湿,那柔软的床垫便是她拥有的全部母爱。除此之外,这可怜的女孩再也没有其他的温暖。根据她模糊的记忆,那时她大概只有四岁。二十三年过去了,然而,回想那时节的痛苦仍使她伤感不已。打那以后,她一生中屡遭挫折,但她却不去回想了。总有那么一批蠢家伙玩弄花招与她作对,回想起这一切她就感到恶心。但是最使她气愤的还是小时候受的苦,她不想睡觉却硬叫她就寝,睡前没有人讲故事,没有爱抚,没有灯光。想到自己遭受到的这种种不公平待遇,激起了她对自己的无限同情和怜悯。一个人正需要睡觉时,有人硬逼他起床,就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一种对温暖的被窝和舒适的睡眠的眷恋。安娜也产生了类似的感觉,她这一辈子就眷恋母亲的怀抱。从来没有人将她儿时的脑袋搂在自己温暖、柔软的胸口,而她小时就四处寻求得到这种感受。她还隐隐约约地记起一只又高雅又漂亮的黑毛狗,那准是一只纽芬兰狗。它后来怎么样了呢?当时那只狗常常将脑袋伏在脚爪间,躺在地上晒太阳。她就躺在它身边,小脸蛋偎依在它毛茸茸的脊梁上,几乎整个脸部都埋进它那柔软、温暖的想毛中。在草地上,她常常仰面朝天或趴着躺在割下的干草堆上。夜里她躺在床上哭泣,谁也不去安慰她,便只好进行自我安慰。她给自己讲充满阳光和爱抚的故事。这时,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妈妈,妈妈给了她希望得到的一切,还将她搂在怀里,在耳边唱着歌,哄她入睡:

  星期六,星期六,

  黝黑的姑娘,

  小鸟入了牢,

  戴上脚镣和手铐。

  妈妈又唱了另一支歌:

  在柠檬树绿阴下,

  她在玩击鼓传花……

  这些小曲是她在大广场上听到的,村上有几个女人唱着催眠曲哄自己的孩子睡觉。

  她便用这种方法哄自己入睡。她将枕头想像成母亲的怀抱,在自己的脑际真的响起了一支支催眠曲。她对这一切都慢慢地习惯了,她已习惯了凭自己的想像得到纯正的充满温情的乐趣。

  庭长夫人想着那个当年就是她本人的女孩,对她非常赞赏。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曾被一分为二,一个是突然想结束自己生命的小天使,一个是在黑暗中跳下床,比现在的安尼塔更为坚强的女孩。那个抚养她的人是个冷若冰霜、反复无常的人,对她又苛求又不公正,但她从不屈服,进行了有力的抗争。

  “算了吧,别自我反省了。”唐娜·安娜略感羞愧地想道。

  她赤脚走出卧室,拿起放在梳妆台上的祈祷书,又跑到床上躺下。她靠近灯光,脑袋埋在枕头里,开始阅读。“如果您吃了肉……”她睡眼惺忪地又看到了那句话。不过,这次她继续往下读,一页,两页,三页……读是读了,却不知书里说些什么。最后,她读到下面一句话便停住了:

  “您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

  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刚才她一页一页地翻阅祈祷书时,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堂阿尔瓦罗·梅西亚,他是斐都斯塔俱乐部主任和自由党的首领。这次读到“您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时,她的思绪突然飞到遥远的年代。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但已进行忏悔。只要忏悔书上讲到“回忆一下您去过的地方”时,她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只三叶草号船,想起了她不知不觉中犯下的大罪,想起了自己和那个叫赫尔曼的朋友在船上度过的那个夜晚……真无耻!庭长夫人一想起当年那些诽谤性的言论,便感到又羞又气。她将祈祷书放在床头柜(这是让颇有些鉴赏力的奥布杜利娅恼火的又一件家具)上,将灯吹熄……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条三叶草号船上,夜半时分,就在赫尔曼的身边。他是个金发男孩,十二岁,只比她大两岁。他在船舱里给她找来一只帆布袋子,关切地将它盖在她身上。她也叫他不要受凉。他们俩躺在船舱里,上面盖着一条帆布袋,像盖着一条被子。黑乎乎的船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看不见田野,只看见掠过月亮的乌云。

  “你冷吗?”赫尔曼问她。

  “不冷。”安娜睁大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在乌云后面的月亮。

  “你害怕了?”

  “怎么会呢?”

  “我们是夫妻。”他说。

  “我是妈妈!”

  她听见脑袋底下柔和的声音,很像是哄她入睡的催眠曲,那是河水的瀑瀑声。

  他们相互间讲了许多故事。他还讲了自己的身世,说自己的爸爸在科隆特雷斯,妈妈也在那儿。

  “妈妈是怎么样的?”

  赫尔曼挖空心思给她解释。

  “妈妈常常吻孩子吗?”

  “吻。

  “妈妈唱歌吗?”

  “唱。我有个小妹妹,妈妈给她唱歌。我已经长大了。”

  “那我就是妈妈。”

  接着,她也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她家在洛雷托村,村子的一边离河口较远,另一边地势稍高一些,靠近大海的海滩,她跟一个叫唐娜·卡米拉的家庭女教师住在一起,这女教师不喜欢她。女教师有男仆和女佣,还有个先生夜里常来找她。他亲她,她就打他,说:

  “别在这女孩面前这么干,她心里鬼得很。”

  有人对小安娜说,她有个非常喜欢她的父亲,是他给她寄来了衣服、钱和其他各种必需品。可是,他本人没法来,因为他在杀摩尔人。女教师常常处罚她,但不打她。处罚的方式有关禁闭、不给吃饭和强迫她早早睡觉,这是最糟糕的。她常常从花园门逃出,哭着跑向大海;她很想钻进哪条船舱里,驶向摩尔人居住的地方,寻找自己的爸爸。有个水手见她在哭,便过来安慰她。她说自己想坐船走,水手笑了笑,说可以,便将她抱起来。可这鬼家伙还是将她送到女教师那儿,她又被关了禁闭。一天下午,她从另一条道跑出来,但没有找到大海。她路过一座磨坊。过桥时,迎面有一条狗拦住去路。她站立在独木桥(那是一根栗树空心树干)上,见脚下白花花的河水像狗一样在吠叫,便感到一阵眩晕,随即趴在桥上。狗没有咬她,只从小安娜的身上跃过。她过了桥,在河的对岸对那只狗呼叫,说道:_

  “喂,听着,给你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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