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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在她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她的叔叔在把她拉回到主题上。在她的记忆中,这是第二次,她的叔叔表现得与他的性情不符——第一次是在他们以前的客厅,他无言地坐着,谛听喃喃絮语:主从不赐予你超出你承受力的东西,而他说:“我肩膀疼。家里有威士忌吗?”这是一个充满奇迹的日子,她想。

  “——三K党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游行,但当他们开始投炸弹、打人时,你难道不知道谁会第一个站出来制止吗?”

  “当然知道。”

  “法律是他的行为准则。他会竭尽全力,阻止一个人痛打另一个人,然后他会转过身,试图遏制高高在上的联邦政府——就像你一样,孩子。你转过身,抓住不放的正是你自己树立的那个神——但记住这一点,他做任何事,都是以字面条文和法律精神为依据。这是他为人处事的原则。”

  “杰克叔叔——”

  “嘿,别感到内疚,琼·露易丝。今天你什么也没有做错。而且也别——看在约翰·亨利·纽曼的分上——为你是个怎样的偏执狂而发愁。我告诉你了,你的偏执只有萝卜那么大。”

  “可是杰克叔叔——”

  “也要记住这一点:回首看看以前、昨天、十年前的我们是什么样,从来都不难,难的是看清现在的我们。假如你能掌握这个诀窍,你将一帆风顺。”

  “杰克叔叔,我以为,在我拿到学士学位时,我已经把对父母幻想破灭的那种感受体验殆尽了,但有一些——”

  她的叔叔开始摸索他的外套口袋。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从中抽出一支,说:“你有火柴吗?”

  琼·露易丝愣住了。

  “我说,你有火柴吗?”

  “你疯了吗?我被你逮到时,你把我打得半死……你这老混蛋!”

  的确,有一年圣诞,他发现她在屋子底下抽偷来的烟时曾贸然出手。

  “这是证明给你看,这个世上没有公平正义。我现在偶尔会抽上一支,这是我老来做出的一个让步。有时,我不知不觉变得焦虑……这让我的手有事干。”

  琼·露易丝在她椅子旁的桌上找到一个弹出式火柴罐。她划了一根,凑到她叔叔的烟上。他的手有事干,她在心中念道。她想知道,有过多少次,他的手戴着橡胶手套,客观冷静、无所不能,让某个小孩康复下床。他是疯子,绝对没错。

  芬奇博士用拇指和另两根手指夹着烟。他看烟的眼神忧思重重。“你黑白不分,琼·露易丝,”他说,“你一向如此,你永远都会如此。你看到的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只有外貌、智力、性格之类的。从未有人敦促过你把人看作一个个种族,而既然种族是今天争执不下的话题,你便依旧无法从种族的角度去思考。你看到的只是人。”

  “可是,杰克叔叔,我没有特别想要出逃,嫁个黑人什么的。”

  “你知道,我行医近二十年,我在看待人类时,恐怕主要基于相对应的病痛,但我想大胆提出一点肤浅的见解。天下并没有这种说法,因为你的同学里有一个黑人或者有成群的黑人,所以你会想要嫁一个黑人。那是白人至上论者敲的一个边鼓。你在纽约见过多少例跨种族的通婚?”

  “静下来想一想,少得可怜。相对而言,的确。”

  “看吧,这是你的答案。白人至上论者果然很聪明。假如无法用本质上劣等的分界线吓住我们,他们就用乌烟瘴气的性包装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我们这些南部的基要主义者心中唯一惧怕的事。他们试图给南方的母亲制造恐怖,唯恐她们的孩子长大后爱上黑人。他们要是不在这上面做文章,没人会把这当回事。就算出了点状况,也只是局限在个人范围内。在这个问题上,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也负有很大的责任。但白人至上论者害怕理性,因为他们知道冷静的理性会击败他们。偏见是一个贬义词,信念是一个褒义词,这两者之间具有某些共性:它们的起始都是理性的终结。”

  “这很匪夷所思,不是吗?”

  “这世上匪夷所思的事多着呢,这只是其中的一件。”芬奇博士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她旁边桌上的烟灰缸里掐灭他的烟。“行啦,姑娘,送我回家吧。快五点了,你差不多该去接你父亲了。”

  琼·露易丝如梦方醒。“接阿迪克斯?我永远都不能再直视他的眼睛了!”

  “听着,丫头。你得改掉一个二十年的积习,而且要赶快改掉。现在就开始。你以为阿迪克斯会用雷劈你吗?”

  “在我对他说了那些话以后?在——”

  芬奇博士用手杖敲着地板。“琼·露易丝,你从没见过你父亲吗?”

  不。她没有。她很惶恐。

  “我相信你会迎来一个惊喜。”她的叔叔说。

  “杰克叔叔,我做不到。”

  “别和我说你做不到,丫头!再讲一遍,我会用这拐杖打你,我是认真的!”

  他们朝车子走去。

  “琼·露易丝,你有没有想过搬回家来住?”

  “家?”

  “我每次对你说的话,你要是可以不重复最后半句话或最后一个词,我将感激不尽。家。对,家。”

  琼·露易丝咧嘴一笑。他又变回原来的杰克叔叔了。“没门儿。”她说。

  “那么,冒着给你过多压力的危险,你可否答应考虑一下?你也许不了解情况,但这里有你的用武之地。”

  “你是指阿迪克斯需要我吗?”

  “不全是。我想到的是梅科姆镇。”

  “那可不得了,我在这一边,别人都在另一边。假如人生就是活在源源不断像我今早听到的那种言谈中,我想我完全适应不了。”

  “那正是你对于这儿,对南方未察觉到的一点。假如你知道有多少人站在你这一边,你会大吃一惊——如果‘边’这个词用在这儿合适的话。你不是特例。林区到处是像你这样的人,而我们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

  她发动汽车,倒出车道。她说:“我究竟可以做什么?我无法同他们战斗。我已经再无战斗力……”

  “我指的不是通过战斗,我指的是通过每天早晨去上班,每天晚上回家,会会朋友。”

  “杰克叔叔,我无法生活在一个我看不惯,也看不惯我的地方。”

  芬奇博士说:“哼嗯。墨尔本说——”

  “你要敢跟我讲墨尔本说过什么,我就停车,把你扔下去,就在这儿!我知道你有多讨厌走路——漫步去教堂、回来,逼着那只猫在院子里溜达一圈,那已是你的极限。我会直接把你扔在这儿,别以为我不会!”

  芬奇博士叹了口气。“你对一位孱弱的老人痛下狠手,不过你要是愿意继续愚昧下去,那是你的权利……”

  “孱弱,鬼扯!你的孱弱堪比鳄鱼!”琼·露易丝摸摸嘴巴。

  “很好,假如你不准我跟你讲墨尔本说过什么,我就用我自己的话来表述:朋友在犯错时才需要你,琼·露易丝,他们在对的时候不需要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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