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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公民议会?梅科姆的?”琼·露易丝听见自己怔怔地重复道,“阿迪克斯?”

  亚历山德拉说:“琼·露易丝,我想你没有完全明白南部目前的局势——”

  琼·露易丝遽然转身,朝前门走去,出了门,穿过宽敞的前院,沿着街道全速往镇上奔去。亚历山德拉“你不能这副样子去镇上”的话语声在她身后回响。她忘记车库里停着一辆车况很好的车,车钥匙就在门厅的桌上。她步履飞快,合着萦绕在她脑中那首朗朗上口的打油诗。

  眼下的状况真尴尬!
  若我把你嫁,
  在你寿终正寝之时,
  那你所宠爱的女子
  也必死于刀下!
  眼下的状况真尴尬!

  汉克和阿迪克斯在搞什么名堂?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但在太阳下山前,她会查清楚。

  这和她在屋里发现的那本活页册有关——就放在那儿,放在上帝和众人面前——和公民议会有关。她听说过那个组织,其实。纽约的报纸通篇都是相关报道。她后悔没有多加留意,但只需扫一眼整栏的文章,就足以让她了解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和无形帝国成员、和憎恨天主教徒者一样的人;愚昧无知、恐惧缠身、面红耳赤、土里土气、遵纪守法、百分百热血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她的美国同胞——败类。

  阿迪克斯和汉克另有所图,他们去那儿只是为了关注事态——姑姑说阿迪克斯是理事会成员,她搞错了。根本就是搞错了,姑姑有时会把她知晓的事实全都混为一谈……

  到了镇上,她放慢了脚步。那儿冷冷清清的。药店门口只有两辆车;古老的县府大楼矗立在午后逼人的阳光下,白花花的;远处,一条黑色的猎犬大步跑过街道,智利南美杉静默地林立在广场的四角。

  在朝北面的入口走去时,她看见大楼边上停了两辆空荡荡的轿车。

  当她走上县府大楼的台阶时,她没有注意到在那儿闲荡的上了年纪的人,她没有注意到立在门里的饮用水冷却器,没有注意到走廊里藤编坐垫的椅子;她注意到了含有甜丝丝尿骚味的阴湿气息,来自不见天日的县档案库。她经过税务员、估税员、县秘书、登记员、遗嘱验证法官的办公室,登上通往法庭层的未油漆过的老楼梯。再登上一段有遮顶的狭小阶梯,上面便是留给黑人的楼座。她走了进去,坐在前排角落的老位子上,就是她和她的哥哥上法院看父亲出庭时所坐的位子。

  在楼下粗糙的长椅上坐着的,不仅有梅科姆的大多数败类,还有该县最受敬重的人。

  她望向房间的另一头,在将审判庭和旁听席隔开的栏杆后面的一张长桌旁,坐着她的父亲、亨利·克林顿、几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和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在桌子尽头,懒洋洋地坐着一个浮肿、头发花白的大个子,是威廉·韦罗贝,他代表了她父亲和与他志同道合者所鄙夷的一切政治主张。像他那样的人已经绝种了,她心想。阿迪克斯根本不会理睬他,可瞧,他们同坐在……

  像威廉·韦罗贝这样的人的确已经绝种了,至少是一度绝种了。他在富足中慢慢流血身亡,因为他的生命之血是贫穷。在南方腹地,每个县都有一个韦罗贝,排除微小的地域差异,他们是如此相似,从而构成一个类别,称之为“他这个崇高伟岸的人,这个小人”。他,或不管他的臣民如何称呼他,都是县里的政要——通常是县治安官或法官或遗嘱检验员,但也存在变异,比如梅科姆县的韦罗贝,他选择不事公职。韦罗贝是个罕见的人——他更喜欢留在幕后,表示他没有庞大的个人虚荣心,而这种虚荣心是一文不值的暴君必不可少的特质。

  韦罗贝不在县里最舒适的办公室主持县务,而选择在一个顶多堪称茅棚的地方——一间狭小、昏暗、散发恶臭的房间,门上贴着他的名字,里面只有一部电话、一张餐桌和几张没上过漆的被人坐得锃亮的太师椅。无论韦罗贝去哪里,身后都自动跟着一小撮被称为“县府大楼党”的人,这些人服帖顺从,消极悲观,被韦罗贝安插在各个县市政府部门里,听命行事。

  那张桌上,坐在韦罗贝身旁的就是一个“县府大楼党”,汤姆-卡尔·乔伊纳,是他的得力助手,有充分的理由感到骄傲:他不是从一开始就加入了韦罗贝的阵营吗?他不是整天为韦罗贝跑腿吗?他不是在昔日大萧条期间,半夜敲佃户家木屋的门吗?不正是他,向每个无知、饿肚子、接受公共援助——不论是工作还是救济金——的可怜人反复强调,要把票投给韦罗贝吗?不投票,没饭吃。和他的下一级跟班一样,经年累月,汤姆-卡尔显露出一种扞格不入的崇高姿态,不介意人们提起他恶毒的发家史。那个星期日,汤姆-卡尔安稳地坐在那儿,心里很清楚,这个他用无数不眠之夜缔造的小帝国,在韦罗贝失去兴趣或死后,将归他所有。汤姆-卡尔的脸上没有征兆表明,他也许会迎来一个猝然的意外:经济繁荣孕育的独立自主已然削弱了他的王国,使它濒临倾覆,再有两次选举,就该崩毁成社会学专业的论文素材了。琼·露易丝望着他自命不凡的可鄙面孔,寻思着,南方以赶尽杀绝的手段来报答其公务员着实是冷酷无情,想到这儿,她差点笑出声来。

  她俯视一排排熟悉的脑袋——白头发,棕头发,精心梳理过以掩盖秃头的头发——她回想起许久以前,当审判内容索然无味时,她会悄悄把蘸了唾液的纸团瞄准底下那些溜光发亮的圆顶。有一天,泰勒法官逮到她,威胁要给她开一张法院传票。

  县府大楼的钟嘎吱作响,铆足劲儿发出“噗噜咯”的声响,敲了整点。两点。当钟声颤悠悠地逝去时,她看见她的父亲起身,用他出庭时不露声色的嗓音向与会者发言:

  “先生们,今天为我们讲话的是格雷迪·欧汉隆先生。不需要我介绍了。有请欧汉隆先生。”

  欧汉隆先生起身说:“诚如奶牛在冰冷的清晨对挤奶人所讲的,‘感谢你们温暖的手’。”

  她以前从未见过或听说过欧汉隆先生,然而,从他开场白的要旨里,她清楚认识到欧汉隆先生是个怎样的人——他就和一般人一样,平凡、敬畏上帝,辞了工作,把全部时间投入到维护种族隔离大业上。哎,有些人就是有奇怪的爱好,她思忖。

  欧汉隆先生长着一头浅棕色的头发,湛蓝的眼睛,一张像骡子般执拗的脸;他戴了一条丑得吓人的领带,没穿外套。他解开衣领扣子,松松领带,眨眨眼睛,用手梳理头发,然后进入正题。

  欧汉隆先生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在这儿上的学,娶了一位南方淑女,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如今,他主要的兴趣在于坚持南方的生活方式,不让黑鬼和最高法院来命令他或其他任何人该做什么……一个种族愚笨得像……本质上低劣下等……蓬乱的卷毛头……仍在树上……油腻而臭烘烘……娶你们的女儿……破坏种族的纯正……杂交……杂交……拯救南方……黑色星期一……比蟑螂更下贱……上帝创造了多个种族……无人知晓原因,但他计划把他们区隔开……假如不是这样,他会把我们创造成同一种肤色……回非洲去……

  她听见她父亲的声音,一个细微的声音在温暖、安谧的过去讲话。先生们,倘若这个世上存在一条我信仰的口号,那就是:人人享有平等的权利,无人享有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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