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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乡梅科姆县,南北长约七十英里,东西最宽达三十英里,是个出于政治目的划得怪模怪样的选区。荒凉的原野上点缀着小片的居民区,其中最大的是梅科姆镇,县首府所在地。梅科姆县在历史上与全国其余地区隔绝颇深,以至于有些居民对过去九十年来南方的政治倾向浑然不知,依然投票给共和党,直到不久之前才有所改变。梅科姆镇不通火车,而所谓的梅科姆火车站不过是个客气的称呼,实际位于二十英里之外的阿伯特县。长途汽车班次不定,似乎哪儿也去不了,但联邦政府在沼泽地里硬开了一两条公路,给那里的居民提供了一种免费出行的方式。可没几个人领这个情,有什么必要呢?知足者常乐,梅科姆镇什么都不缺。

  梅科姆县和梅科姆镇得名于梅森·梅科姆上校,此人盲目自信、不可一世、一意孤行,在与克里克印第安人作战时让与他并骑上阵的全体将士陷入了混乱的绝境。他控制的那片地区,北面有些丘陵,南面一马平川,地处沿海平原的边缘。梅科姆上校深信印第安人不喜平地作战,便一路向北搜寻敌人。当他的将军发现梅科姆的军队还在山林间轻车漫步,而克里克人却埋伏在南边各片松树丛后时,派了一位友好的印第安信使送信给梅科姆上校:南下,你这笨蛋。梅科姆上校深信这是克里克人企图诱捕他的诡计(他们的首领难道不是个蓝眼睛、红头发的魔鬼吗?),把那位友好的印第安信使打入大牢,继续北上,直至他的军队绝望地迷失在原始丛林中。他们就这样大惑不解地在那儿坐等战争结束。

  若干年过去了,梅科姆上校终于相信了那条消息说不定真的来路正派,于是毅然决然地开始向南行军。途中,他们遇到一些移居内陆的人,告诉他们,与印第安人的战争已近尾声。这些士兵和这些移民相亲相爱,成了琼·露易丝·芬奇的祖先,而梅科姆上校硬是继续走到了现在的莫比尔,以确保他的功勋得到应有的承认。历史记载的版本与真相有些出入,但这些却都是事实,经年累月口口相传,每个梅科姆人都了然于胸。

  “……带上你的行李,小姐。”服务生说。琼·露易丝跟随他从餐车走到她的卧铺隔间。她从皮夹里抽出两美元:一美元是平常的小费,一美元是感谢他昨晚解救了她。不会有什么意外:火车飞快地冲过了站,在四百四十码外停了下来;列车长笑盈盈地现身了,说他很抱歉,他差点儿忘了。琼·露易丝也对他笑笑,焦急地等待服务生把黄色的踏板安放就位。他扶她走下列车,她给了他两张钞票。

  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

  她顺着轨道望向车站,看见一个高高的男子站在窄小的月台上。他跳了下来,跑过来迎接她。

  他将她一把搂入怀中,紧紧拥抱她,松开,狠狠在她嘴上亲了一下,然后温柔地吻她。“等一会儿,汉克。”她嘟囔道,心里十分高兴。

  “嘘,姑娘,”他捧着她的脸说,“我想在哪儿亲你就在哪儿亲你,就算是在县政府大楼的台阶上我也不管。”

  这个有权在县政府大楼台阶上吻她的人是亨利·克林顿,她从小到大的朋友,也是她哥哥的至交。当然,他要一直这么亲下去,就亲成丈夫了。爱你想爱的人,嫁则嫁你的同类——一句她从骨子里认同的格言。亨利·克林顿和琼·露易丝是一类人,在她心中,这并不是一句击碎浪漫爱情的残酷格言。

  他们手挽手走过铁轨,去取她的手提箱。“阿迪克斯好吗?”她问。

  “今天他的手和肩膀在发病。”

  “这样的话他就不能开车了,是吗?”

  亨利伸出右手,半握着拳说:“他只能握成这样,没法握紧了。他的手犯病时,只好由亚历山德拉姑姑帮他系鞋带和扣纽扣。他连剃须刀都握不住。”

  琼·露易丝摇摇头。她虽然已经过了去怒斥老天不公平的年纪,可还是太年轻,没法安然接受父亲身患重病的事实,总免不了一番挣扎。“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你知道没有,”亨利说,“他一天服用四千五百毫克阿司匹林,只能这样。”

  亨利提起她沉重的手提箱,他们一起朝车子走去。她不知道等到她日复一日忍受病痛的时候,她会如何自处。肯定不会像阿迪克斯这样:倘若你问他感觉怎么样,他会如实相告,但他绝不诉苦;他的脾气始终如一,所以要想搞清他的感受,你必须开口问他。

  亨利发现他的病情,只可能是出于偶然。有一天,他们在县政府大楼的档案库查找一份土地产权证,阿迪克斯用力抽出一本厚重的抵押契据簿,突然脸色煞白,簿子掉到了地上。“怎么啦?”亨利问。“风湿性关节炎。你能帮我捡一下吗?”阿迪克斯说。亨利问他有多久了,阿迪克斯说六个月。琼·露易丝知道吗?不知道。那他最好还是告诉她。“要是告诉她,她会上这儿来设法照顾我。对付这病的唯一方法是别让它打败你。”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想开车吗?”亨利说。

  “别傻了。”她说。虽然她的驾驶技术还不错,但她讨厌操作任何比别针更复杂的机械:室外用的折叠椅令她深感恼火;她从未学过骑自行车或使用打字机;她用简易的鱼竿钓鱼。她最喜欢的休闲活动是打高尔夫,因为它的基本要素只包括一根杆子、一个小球,还有心境。

  看亨利驾驶那辆汽车轻松自如,她不禁妒火中烧。车是为他服务的,她寻思道。“是动力方向盘吗?自动挡?”她问。

  “那还有假?”他讲。

  “哦,假如每个装置都‘熄火’,你就没法换挡了,那会怎样?到时你就麻烦了,不是吗?”

  “但不会每个装置都‘熄火’的。”

  “你怎么知道?”

  “这就是所谓的信念。过来。”

  对通用汽车的信念。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汉克,”过了一会儿,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们俩之间一个老掉牙的笑话。一道粉色的疤痕,从他右眼下方起,延伸至鼻翼,然后斜着划过他的上嘴唇。他的嘴唇下面有六颗假的前牙,连琼·露易丝也无法哄他拿出来给她看。他戴着这副假牙从战场返回家乡。一个德国人用枪托对准他的脸猛击下去,没别的意思,只是为了表达自己在战争结束时的不快。琼·露易丝觉得这是编出来的:现在打仗都有远程枪炮、B—17轰炸机、V型飞弹这些的,所以亨利和德国人不大可能短兵相接。

  “好吧,宝贝,是这样,”他说,“我们下到柏林的一个酒窖里。大家都喝多了,打起架来——你喜欢听可信的事,不是吗?那么,你愿意嫁给我吗?”

  “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

  “我要像施魏策尔博士那样,游戏人间到三十岁为止。”

  “他可真是游戏人间。”亨利阴沉地说。

  琼·露易丝在他的臂弯下动了动。“你明白我的意思。”她说。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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