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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把城市切成两半的街道同公路汇合在一起。街道一侧的房屋被地雷炸成一片瓦砾,把果园里的树木烧焦、炸成碎片、连根拔起。街道的另一侧也是一片荒凉,不过受炸药的破坏较轻,那是因为先前房子盖得也不多,没有什么可毁坏的。

  先前房子盖得多的那边,无家可归的居民还在冒烟的灰烬中翻腾、挖掘,把从离火堆较远的地方搜寻到的东西放在一个地方。另一些人忙着盖土房,把地上的草皮切成一块块的,用它们去盖屋顶。

  街道房子盖得少的那一侧搭起一排白帐篷,挤满第二梯队的卡车和马拉的带篷大车、脱离营部的野战医院以及迷失道路、互相寻找的各种军需后勤部门。这里还有从补充连队来的男孩子,戴着灰船形帽,背着打成卷的大衣。他们非常瘦弱,面无血色,拉痢疾拉得虚弱不堪。他们解手,放下行囊休息,吃点东西,以便继续向西前进。

  一半变为灰烬的城市仍在燃烧,远处迟缓引爆的地雷仍在不断爆炸。在园子里挖掘的人不时停下手里的活儿,伸直身子,靠在铁锨把上休息一下,把头转向爆炸的地方。

  从垃圾里冒出的烟,灰色的、黑色的、红砖色的和火红色的,升上天空,先像立柱或喷泉,后在空中懒洋洋地扩散开,最后又像羽毛似的散落到地面上。挖东西的人继续干起活来。

  在荒地的这一边,有一块四边围着树丛的林间空地,被参天古树的浓荫覆盖着。古树和灌木丛把这片空地同周围的世界隔开,仿佛把它变成一个单独的带篷的院子,阴凉而昏暗。

  洗衣员塔尼妞同两三个要求同她一起搭车的同连队的伙伴,还有戈尔东和杜多罗夫,从早上就在这块林间空地上等候派来接塔尼娘的汽车。团部委托她顺便把一批东西带走。东西装在几个箱子里,箱子装得鼓鼓地放在地上。塔尼娜寸步不离地守着箱子。其余的人也站在箱子旁边,唯恐失去上车的机会。

  他们已经等了五个多小时。等车的人无事可干。他们听着这个见过世面的姑娘没完没了的话。她正在给他们讲日瓦戈将军接见她的经过。

  “怎么不记得,就跟昨天发生的事一样。他们带我见将军本人,见日瓦戈少将。他路过这里,了解赫里斯京娜的情况,寻找见过她的见证人。他们把我推荐给他,说我是她的好朋友。将军下令召见我。于是他们就把我带去了。他一点都不可怕。跟大家一样。黑头发,眼睛有点斜。我知道的都说了。他听完了说谢谢。他问我是哪里人。我当然支支吾吾。有什么可夸口的?一个流浪儿。你们都知道。感化院,四处流浪。可他让我别难为情,讲下去。起先我只说了一点,他直点头。我胆子大起来,越说越多。我确实有很多事可讲。你们听了准不相信,以为是我瞎编的。我想他也一样。可我讲完后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说:‘你讲的可真不寻常,现在我没空,我还要找你,你放心,我还会召见你。我简直没想到会听说这些事。我一定会照顾你。还有些细节需要核实。说不定我还认你作侄女呢。我送你上学念书,你想上哪个学校就上哪个学校。真的,我说的是真话。’多会逗笑啊。”

  这时,一辆高帮的空大车赶进空地。这是波兰和俄国西部运干草的那种大车。两匹驾辕的马由一名运输队的士兵驾驭着,这种人过去被称作马车夫。他赶进空地后便勒住马,从驭手台上跳下来,开始卸马。除了塔尼姬和几名士兵外,其他的人把马车围住,求他别卸马,把他们拉到指定的地方去,当然付给他钱。土兵拒绝了,因为他无权私自使用马和马车,他得执行任务。他把卸下的马牵走了,以后再没露面。坐在地上的人都站起来,爬上他留在空地上的空马车。大车的出现和大家同马车夫的交涉打断了塔尼娜的话,现在大家又让她继续讲下去。

  “你对将军讲的,”戈尔东请求道,“能不能再给我们讲一遍?”

  “怎么不能呢?”

  她给他们讲了自己可怕的一生。

  “我真有不少可讲的。我好像并不是普通人家出身。是谁告诉我的还是我自己记在心里的,就说不清了。我只听说我妈妈,拉伊莎·科马罗娃,是躲藏在白色蒙古的一位俄国部长科马罗夫同志的妻子。我猜这位科马罗夫不是我生父。好啦,我是个没念过书的姑娘,无父无母的孤儿。我说的你们也许觉得可笑,可我只说我所知道的,你们必须设身处地听我讲。

  “是的。我下面讲的事都发生在克鲁什茨那一边,西伯利亚另一头,哈萨克地区的那个方向,靠近中国边界的地方。当我们,我说的是红军,靠近他们白军首都的时候,这个科马罗夫便让妈妈和全家上了一列军用专车,命令把她们送走。妈妈早就吓坏了,没有他的话一步也不敢动。

  “科马罗夫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妈妈一直把我藏在别的地方,并唯恐有人说漏了嘴。他特别恨小孩,又喊又跺脚,说小孩把家里弄得脏得要命,不得安宁。他常喊他受不了这些。

  “大概就像我说的那样,红军接近的时候,妈妈派人把纳格尔纳亚会让站上巡守员的女人马尔法找来。会让站离城里三站地。我马上就给你们解释。头一站是尼佐瓦亚,其次是纳格尔纳亚会让站,下面便是萨姆松诺夫斯基山口。现在我明白我妈妈怎么认识马尔法的了。大概马尔法在城市卖蔬菜,送牛奶。

  “看来现在有些事我还不清楚。她大概骗了妈妈,没对她说实话。契约上写的是带我一两年,等这阵混乱过去就送回来,并不是让我永远留在别人家。要是永远留在别人家,妈妈不会把亲生孩子送出去的。

  “骗小孩还不容易。走到大婶跟前,大婶给块饼干,大婶好,别怕大婶。后来我哭得伤心极了,心都要碎了,最好还是别去想。我想上吊,我很小的时候就差点发疯。我还太小呀。肯定给了马尔福莎大婶很多钱,我的赡养费。

  “信号室的院子很阔气,有牛又有马,当然还有各种家禽,一大块园子。地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房子也是铁路上的,不用花钱。火车在我们家乡好不容易才爬上来,费很大劲,可从你们俄罗斯这边,开得快极了,还得时常刹车。秋天,叶子落了以后,从下面能看见纳格尔纳亚车站,就像放在盘子里一样。

  “巡守员瓦西里叔叔,我按照当地的叫法管他叫爹。他是个好心眼的快活人,就是耳朵太软,特别是喝醉了酒的时候。像俗话所说的,肚子里藏不住一个屁,见着谁都掏心窝子。

  “可我从来不管马尔法叫妈。不知是我忘不了妈妈还是由于别的原因。马尔福莎大婶可怕极了。是的,我只管她叫马尔福莎大婶。

  “时间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多少年我记不得了。我那时也上站上去摇旗子。我还能卸马,把牛牵回来。马尔福莎大婶教我纺线。家里活更不用说了。擦地,收拾屋子,做饭,样样都会。和面我也不当一回事,什么我都会干。对啦,我忘记说了,我还看彼坚卡。彼坚卡是个瘫子,三岁还不会走路,老躺着,我看着他。已经过了多少年,我一想起马尔福莎大婶斜眼看我的腿还吓得浑身打哆喀呢。她好像说为什么我的腿是好的,最好我是瘫子,而彼坚卡不是,都是我害的,你们想想她这人心眼多黑,多愚昧。

  “现在你们听着,还有更可怕的呢,你们听了准会哎呀一声叫起来。

  “那时是新经济政策,一千卢布顶一个戈比使。瓦西里·阿法纳西耶维奇在山下卖了一条牛,背回两袋子钱,叫克伦斯基票子,对不起,说错了,叫柠檬票。他喝多了,便到纳格尔纳亚车站上告诉大家他有多少钱。

  “记得那一天刮大风,风快把屋顶掀下来了,把人能刮倒,火车顶风,爬不上来。我看见山上有个朝圣的老太婆,风吹得她裙子和技巾在空中乱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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