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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医生到各部门去奔走。他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在政治上为自己的家庭平反,并使他们获准回国;一是替自己申请出国护照,以便去巴黎接妻子儿女。

  使瓦夏感到奇怪的是,这两件事他都办得毫不起劲。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过于匆忙并且过早地认定自己的努力是徒劳的,他过于自信而且几乎是毫不介意地声称,自己今后的种种打算是不会有结果的。

  瓦夏越来越经常谴责医生。医生并没为他那些不公正的指责生气。但他同瓦夏的关系恶化了。他们终于翻脸分手。医生把他们共同住的房间让给瓦夏,自己搬到面粉镇去住。本领高强的马克尔把斯文季茨基先前住宅顶头的房子隔开让他住,其中包括:不能使用的卫生间,卫生间旁边只有一扇窗户的房间和歪斜的厨房,一条快坍塌的过道,还有一条下陷的黑通道。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搬到这儿来之后便放弃了行医,变成一个邀遏的人,不再同熟人见面,过起穷苦的日子。

  一个冬天阴沉的星期日。炉子里往外冒黑烟,但烟往没从屋顶上升起,而从通风窗口溢出。尽管禁止使用铁炉子,可大家照旧安装铁炉子上用的生铁烟囱。城市生活尚未走上正轨。面粉镇的居民都蓬头垢面,肮脏不堪,身上长出疖子,冻得感冒。

  每逢星期日,马克尔·夏波夫全家人都团聚在一起。

  在凭卡定额分配面包时期,一清早他们便把本区所有住户的面包票在桌子上剪开,分类,点好,按等级卷进纸卷或纸包里,送往面包店,然后,从面包店取回面包,再把面包在桌子上切成碎块,一份份分给本区居民。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传说了。粮食配给制被其他的分配办法所代替。现在,他们正坐在这张桌子前吃午饭。大家围着长桌子吃得津津有味,嚼得耳朵后面的筋不停地动弹,嘴吧略吧喀响。

  房间当中,宽大的俄国炉子占了门房的一半,高木板床上,红过的被子的被角搭拉下来。

  入口处前面墙上没上冻的自来水龙头竖在盥洗池上。门房两侧摆着两排凳子,凳子底下塞满装着零碎用品的口袋和箱子。右边放着一张厨桌。桌子上方的墙上钉着一个小橱柜。

  炉子生着。房里很热。马克尔的妻子阿加菲姬·吉洪诺夫娜站在炉子前面,袖口挽到胳膊肘,用一根长得够得着炉壁的炉叉倒动炉子里的罐子,一会儿放在一堆,一会儿又放得很开,什么时候需要往哪儿放就往哪儿放。她的脸上出了一层汗,一会儿被炉子照亮,一会儿又被菜汤的蒸气蒙住。她把罐子挪到一边,从炉子深处夹出馅饼,放在一块铁板上,一下子把它翻了一个个儿,再放回去把另一面烤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提着两只桶走进门房。

  “祝你们胃口好。”

  “欢迎您。坐下跟我们一块吃吧。”

  “谢谢。我吃过了。”

  “我们知道你吃的是什么。坐下来吃点热乎的,别嫌弃。土豆是用小罐子烤的。馅饼加粥,肉馅的。”

  “真不吃,谢谢。对不起,马克尔,我老来打水,把你们屋里的热气都放跑了。我想一下子多打点水。我把斯文季茨基家的锌浴盆擦得错亮,想把水盛满,再把大桶盛满。我再进来五次,也许十次,以后便会很久不来打搅你们。对不起,我到你们这儿来打水,除了你们这儿我没地方可去。”

  “爱打多少打多少,我不心疼。糖浆没有,可水随你要。免费供应,不讨价还价。”

  坐在桌子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进来第三次,打第五桶和第六桶的时候,马克尔的声调已经有些变了,说出另一种话来。

  “女婿们问我那个人是谁。我说了,可他们不相信。你打你的水,别介意。可别往地上洒水,笨家伙。你瞧门槛上都洒了水。一冻上,你可不会拿铁钉凿下来。把门关严点,蠢东西。从院子里往里灌风。不错,我告诉女婿们你是什么人,可他们不相信。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念书呀,念书呀,可有什么用?”

  等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进来第五趟、第六趟的时候,马克尔皱起眉头:

  “好啦,再打一次就算了。老弟,你该懂点礼貌。要不是我小女儿马林娜护着你,我才不管你是什么高贵的共济会员呢,早把门镇上了。你还记得马林娜吗?那木是她吗,坐在桌子顶头那个,皮肤黑黑的。瞧,脸红了。‘别欺侮他,’她说,‘爸爸。’谁能碰你呢?马林娜在电报总局当电报员,会说外国话。‘他多可怜呀!’她说。她可怜你极啦,愿意为你赴汤蹈火。你没出人头地,难道该怨我不行?不该在危险时候把家扔了跑到西伯利亚去。怪你们自己。你瞧,我们在这儿挨过了饥饿和白军的封锁,没动摇,全家没事儿。自己怪自己吧。东尼姐没保护住,让她到国外流浪。关我什么事。你自己的事儿。我问一声,请别见怪,你要这么多水干什么?没雇你在院子里泼溜冰场吧?你呀,怎么能生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少爷羔子的气呢。”

  桌子旁边的人又哈哈大笑起来。马林娜不满意地扫了大家一眼,发火了,说起家里人来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听见她的声音,感到声音奇怪.但没法弄清其中的奥妙。

  “家里有很多东西要洗,马克尔。得打扫干净。擦地板。我还想洗点东西。”

  桌子旁边的人惊讶不已。

  “你说这种话不害臊吗?你开了中国洗衣店吧!”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请您允许我女儿上您那儿去。她上您那儿去,帮您洗衣服擦地。有穿破的衣服也能帮您缝补。闺女,你别怕他。你不知道,像他这样好的人少有,连苍蝇都不敢欺侮。”

  “不,您说什么呀,阿加菲娜·吉洪诺夫娜,不用。我决不答应马林娜为我弄得一身脏。她又不是我雇的女工。我自己能对付。”

  “您能弄得一身脏,怎么我就不能呢?您可真不好说话,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您干吗拒绝呢?要是我非上您那儿去做客,您难道把我轰出来?”

  马林娜能成为女歌唱家。她的嗓音纯正洪亮,声调很高。马林娜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她的嗓音比说话所需要的有力得多,同马林娜合不到一块儿,具有独立的含意。仿佛从她背后的另一间屋里传过来的。这声音是她的护身符,是保护她的天使。谁也不想侮辱有这种声音的女人,伤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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