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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原来她已经回来了。这个消息是家庭教师小姐告诉医生的,她还补充说,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到家的时候显得很疲乏,匆忙用过晚饭就到自己房里去了,嘱咐不要惊动她。“不过,您可以去敲敲门。”老小姐建议道,“她大概还没睡。”“她的房间在哪儿?”医生这一问,使老小姐大感意外。原来安季波娃就住在楼上走廊的尽头,左右几个锁着的房间存放着扎布林斯卡娜在此地的全部家具,医生从来不曾朝那里看过一眼。

  天色很快暗了,街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房屋和篱墙在傍晚的暮色中融为一体。庭院深处的树木在灯光下仿佛缩短了和窗口的距离。这一晚十分闷热,稍动一动就会出汗。落到院子里的煤油灯的光带,像是几条脏水顺着树干流下去。

  走到楼梯的最后一级,医生停住了脚,心里在想,在旅途劳顿的人的房门上哪怕只是轻叩一下,也是不合时宜而又把人讨厌的。最好把谈话推迟到明天。怀着由于改变初衷而带来的怅们,他顺着走廊踱到另外的一头。那边的墙上有一扇面对邻家庭院的窗子。医生从窗口探出身去。

  沉寂的夜有着众多诡秘的音响。走廊附近可以听到水池的滴水声,间隔许久才均匀地滴答一声。什么地方的窗内有人唱唱交谈。菜园里有人在浇黄瓜畦,从一只桶往另一只桶里倒水,伴随着从井中提水的铰链发出的声音。

  空气中散发着各种花草的芳香,仿佛大地白天只是无知无觉地沉睡,如今由于这些气味才恢复了神智。公爵夫人的古老的花园到处都是倒了的树的枝挪,难于通行,一株年深日久的柞树繁花初放,它那浓雾般的香气从园中升起并且浮动着,像一堵高墙。

  从右面篱墙外的街上传来喧嚷的人声。那是些度假的人在磅笑玩闹,其中有人不断地用力开门关门,还可以听到几句零星的歌声。

  在公爵夫人花园里一株树上的乌鸦巢的后方,露出来一轮大得出奇的暗红色的圆月,初时很像是济布申诺的那座砖砌磨坊的蒸汽磨粉机,之后颜色变黄,又仿佛是比留奇火车站上的那个供水塔。

  窗下的院子里,仿佛睡美人呼出的气息中还混合着有如花茶一般的新鲜麦草的幽香。在那儿有一头不久前从很远的村子里买来的母牛,路上它被牵着整整走了一天。这头牛也疲倦了,它怀着离群的忧伤,不肯吃还不熟识的新的女主人手里的饲料。

  “晴,晴——别使性子,鬼东西,不许顶人。”女主人轻声说着,可是母牛却生气地一会儿把头摆来摆去,一会儿伸长了脖颈,闷声闷气而又哀怜地眸叫。在梅留泽耶沃那一排黝黑的仓房后面闪烁着一片星光,好似从那里引来无数看不见的同情之线,传送着另一个世界的牲畜家族对它的怜悯。

  周围的一切有如一块神奇的酵母在不停地发酵,胀大,升起。对生活的深切感受犹如一阵轻风,掀起广阔的浪潮向前滚去。它漫无目的,沿着田野和城镇,穿越墙垣和篱栅,透过树木和人体,让路上的一切都感受到它的颤抖。为了胜过这股洪流的影响,医生走向广场,想听听集会上的谈论。

  月亮高高地悬在中天,万物之上都洒满了它那仿佛是用白色颜料灌注的浓重的光辉。

  在广场四周几幢带廊柱的公家的石砌房屋的阶前,宽大的阴影仿佛给地面铺了一条黑毯。

  集会是在广场的另一侧。如果愿意细心倾听的话,隔着广场也可以分辨出那边所说的一切。不过,医生却被眼前壮观的景物吸引住了。他坐在消防队大门附近的一条长凳上,没有去注意街对面传来的人声,开始环顾四周。有几条荒僻的小巷通向广场的一侧,巷子的尽头隐约可见几幢歪斜破!日的小屋。小巷泥泞不堪,难于行走,仿佛农村的土路。泥泞的地面上立着柳条编的长长栅栏,像是翻到池塘里的篓子,又像是沉到水里捉螃蟹用的篮筐。

  几幢低矮的房屋敞着窗,污暗的玻璃映射出一些亮光。小圃里栽种的玉米朝窗内探出了儒湿的长着淡褐色毛须的头,晶莹的花序和花穗仿佛涂了油似的。一排苍白消瘦的锦葵从歪斜的篱栅后面凝视着远方,像是被炎热从小屋子里赶出来的庄户人,只穿了件汗衫到外面吸几口凉气。

  沐浴在月光中的夜色是奇妙的,仿佛洋溢出某种预感的温馨和慈祥的爱抚。就在这神话般清明澄澈的宁静中,突然传来非常耳熟的、像是刚刚听到的一个人均匀而又断续的讲话声。这个悦耳的嗓音带着满腔的热望和自信。医生仔细倾听,立刻就分辨出是谁来了。那便是政委金茨正在广场上讲话。

  一定是地方当局要借助他的权威取得支持。他激动地指摘梅留泽耶沃的人缺少组织性,责备他们轻易地受了布尔什维克的影响,并一再让大家相信后者才是造成济布申诺事件的真正罪人。本着这个精神,他用了同军人讲话的口气谈到残酷而又强大的敌人以及祖国面临的考验。讲到中途,大家开始打断他的话。

  在要求不要打断发言的呼喊声中,照样有不同意的喊叫。反对的声浪一阵紧似一阵,声音也越来越大。陪金茨一起来的人这时担当起大会主持者的角色,喊叫着不许随意发言,让大家遵守秩序。有些人要求让人群里的一位女公民讲几句,另一些人就发出嘘声,希望不要干扰金茨讲话。

  一个女人挤过人群朝那个底朝天倒放着权充讲台的大木箱走来。她并不想到台上去,只是紧靠着它站在一旁。大家都知道这个女人,立刻静了下来。她成了人群注视的焦点。她就是乌斯季尼姬。

  “您提到济布申诺,政委同志,接着又提到了眼睛。您说,大家应该把眼睛睁大,不要受骗上当。我可是用心听您讲话的,您只知道翻来覆去地数说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除了这些,别的什么也没提到。不过,最要紧的还是不要再打仗了,彼此应该以兄弟相待,这是本着上帝的慈悲,可不是孟什维克;大大小小的工厂应该交给穷人,这也算不上是布尔什维克,不过是凭着人的怜悯之心。至于说那个聋哑人,我们用不着您也挨够了骂,已经听厌烦了。他简直成了你们的一块心病!不过他究竟在什么地方让您觉着不合心意?难道就因为一直是个哑巴,没征得您同意就突然开口讲话了?好像这是从来没见过的怪事。怪事还多得很呢!比方说,瓦拉穆的驴就口吐人言,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它说:‘瓦拉穆呀,瓦拉穆,真心实意地求您别往那儿去,到那儿要倒霉。’对吧,大家都知道,他听不进去,结果还是去了。您说的聋哑人,和这个也差不多。他心里想的是:为什么要听它的,一头驴,是个畜生。可别看木起畜生。到头来可要后悔的。您大概也知道结果是怎么回事。”

  “结果怎么样?”人群里头有人好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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