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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你的孩子虽然那么小,但有时从表面上可以得出点症状,可不一定能确诊。”

  伊芙琳仔细地回味了一下医生的话。她不晓得自己肉里出了什么故障。自己不能得知,自己也不能作出任何有益的帮助。

  “那么是什么毛病呢?”

  “您在询问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你很清楚,鲍姆夫人,我们医生并非超人。有时候很简单,我们就是不知道病人有什么病。”

  “告诉我什么可能会出毛病。”

  伊芙琳就是无法得到安慰。于是大夫开始背诵起来。

  “可能性实际上是无限的。因为要使脸儿正常发育成熟,完整地健全地降生,亿万个细胞要正常地生长。它们有正常的连结顺序。其中最普通的病症可能会发生在心脏和肺部。

  有时胎儿会被脐带勒死;有时会被羊水溺死;实际上就是淹死了……你真的还想听下去吗?”

  “就一件事,”伊芙琳问道,“是我的错吗?”

  这个问题是来这之前一直折磨她的问题。她确信自己作了什么错事,确信自己出了什么毛病。她觉得很内疚。她认定失去孩于是她的错。她根本就不知道几乎所有的女人流产后,都有这种内疚和责任感。四十年代后期,女人们从不互相谈论这类事情。只是在痛苦的孤独中挣扎着。当医生们告诉她们说,这种心情是极普通的反应,多半的女人都觉得这不过是医生对她们的安慰罢了。潜意识告诉她们医生在撒谎,而通常她们又都点头同意,但仍觉得内疚。卡尔曼医生并不是一个残酷的人;他明白虽然自己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可这绝不会起到什么安慰作用的,然而他还是说。因为他使尽浑身的解数也只能作到这一点了。医生,与他们的病人一样,无论男女,都是他们自己的时代的阶下囚。

  “是我的错吗?”伊芙琳默默他说。

  “不,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您的错。您一定要消除这个怪念头。一次流产并不是世界到了未日。”

  “可我觉得好象已经到了。”

  伊芙琳让大家都失望了——纳特,她母亲,她父亲。以前大家对她都那么满意,可她却辜负了他们。

  “好啦,这不是世界的未日,也不是你的错。”卡尔曼医生真是出奇地爽快。

  “我该怎么办呢?”伊芙琳能够听到自己哀诉的声音,这使她很尴尬。她需要人来告诉她怎么办。如旱有谁知道得比她多,并告诉她如何去作,那她一定会去作的,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你该把这一切全部忘掉。回家,去作你的事。再要孩子,越快越好。这是最好的补救方法了。”

  伊芙琳第一次笑了。

  “真的那么容易吗?回家,再次怀孕?”

  “就那么容易。”卡尔曼医生朝候诊室作了个手势,那里坐满了孕期不同的妇女。“女人们从来就是那样做的。”

  卡尔曼医生的处方开得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

  过了三年,伊芙琳才又一次怀孕。可是刚刚过了九个星“期,在1951年3月初,她突然又一次自动流产了。没有任何迹象,只有一次严重的疼痛性痉挛的袭击。夜阑人静,没有尊严或是救护车的警报声,只用了十分钟在她的洗澡间里,就一切都结束了。

  随后的那些日子里,伊芙琳绝食了。她拒绝离开房间,拒绝穿衣服,拒绝告诉任何人其中的原因,但是一看到妇女或孩子——在超级市场里,在药店,在人行道上——她就无法忍受。她害怕路过学校,游乐场,甚而至于陈列着儿童服装的橱窗。她害怕周围的世界,因为她所目睹的是孩子们微笑中的控告,母亲的皱眉,空荡荡的婴儿车。

  看到伊芙琳这种样子,纳特和她父母都很着急。她越来越瘦弱、恐惧和焦虑。她们齐心合力终于说服了她再去看卡尔曼医生。母亲驱车把她送到医生办公室,陪她走过去,跟她一快坐在候诊室等着。倘若只有她一个人,她绝不会作任何事情的。

  卡尔曼医生给伊芙琳作检查,告诉她他的确没有发现她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事实也确如此。她排卵正常,但有些妇女即使排卵不正常也同样生下了健康的婴儿。他只能说某些妇女比另一些妇女更难怀孕,某些妇女比另一些妇女更难怀到期。不幸的是,伊芙琳似乎就是她们之中的一个。他只能建议她坚持再试。

  他的话并没能消除伊芙琳的焦虑,或恢复她的信心。虽然他犹犹豫豫的,但到底还是给她开了一镇静剂。

  镇静剂似乎产生了奇迹。伊芙琳强烈的焦虑消失了,到1951年5月份。她又一次怀孕了。

  她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卡尔曼医生无论如何还是对的,而她自己也肯定,绝对的肯定,这次是不会出任何差错的。原先的流产是自然的残酷而又无常的错误。这一次她将要给纳特捧上一个漂亮的小宝宝。她静下心来等待着,确信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不幸的是,她,又错了。七月份,她第三次流产了。

  长尔曼医生——现在被她视为死敌——又给她开了那种镇静剂。但这次毫无效果。伊芙琳吃了那药,可她再也不相信他们了。她不再相信她的医生,也不再相信自己的大夫。纳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他们将有可爱的宝宝,她根本没有什么病,不管怎样,他都会永远爱她。可她却认为纳特是对她撒谎,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

  她没有能力作成千上万的女人们每天都在做的事情。1947年,三百八十万婴儿出世;1948年,三百六十多万婴几出世——这个数目年复一年地继续到五十年代。正如科学家早已预计到的,战后出生率增长了。伊芙琳体会到在内心深处她仍在企盼着。她不正常,无生育能力,而与此同时,纳特的生意却是兴旺发达。她兄弟彼得三年前结的婚,他妻子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子,而且又怀孕了。埃尼·考夫曼娶了他在宾夕法尼亚结识的一位姑娘,他们已有了三个不满五岁的孩子。周围到处是财富与生命的迹象,而她却只看到自己没有妊娠与生育的能力。

  性,曾经是欢乐的源泉,现在却成了生儿育女的必要条件。伊芙琳几乎绝望地期待怀孕甚至表现在她的性生活中。纳特射精之后,她象冻僵了一样一动不动,不想让自己不正常的身体毁掉他给她的健壮的细胞。她克制自己,不去享受性高潮。

  谢天谢地,1951年9月,伊芙琳又怀孕了,这是当年的第三次,根据卡尔曼医生的建议,她要在床上躺完九个月。由于不活动,她长了四十磅。到1952年6月她终于生产了,通过剖腹,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正常的女孩,在庆贺宴上,为她取名为乔伊。

  五十年代真正开始是从一九五二年。当时艾森豪威尔以三千三百万张压倒多数的选票,在大选中获胜。豢养鬈毛狗和穿紧身运动裤成为一种时髦。美国人在家里看的电视节目是《我爱露西》和《德雷格纳特》。

  当伊芙琳对妇科学入迷的时候,纳特正专心经营他的生意。但他从没告诉伊芙琳他的生意不顺利。爵士乐以它那强烈、嘈杂的节奏,和令人惶恐、伤感的曲调在疯狂的四十年代曾经风靡一时。然而现在时代变了,战争已经结束,战后的庆祝也已告终,美国人开始移往郊区,安居乐业,生儿育女。他们穿的是灰色法兰绒服装,听的是象透过灰色法兰绒似的沉闷的音乐。他们要听的是玛丽奥·兰儿托尼·贝内特和佩里·康默。人们花钱去听帕蒂·佩奇,和《田纳西华尔兹》,人们花钱去听乔·斯塔夫,凯·斯塔和特丽萨·布鲁尔,人们花钱去听莱斯·保罗,玛丽·福特和《月亮有多高》。

  爵士乐已经死亡,爵士乐演奏者也正在消失。到了一九五二年,由于多种原因,纳特·鲍姆关闭了他的公司。这个果断的决定使他免遭了经济损失,摆脱了许多麻烦,保住了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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