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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旧钢琴(3)


  乔斯到白朗浦顿去过之后不久,住在赛特笠他们小屋里的人大家都伤心了一场。赛特笠一家在这所简陋的房子里已经住了十年。那天,乔斯派了马车(暂时租来的一辆,不是正在打造的大马车)——乔斯派了马车来接赛特笠和他女儿。他们离开之后当然不再回来了。房东太太和她女儿那一回倒是真心难受,这本历史里面无论什么人的眼泪都不能比她们的更真诚。她们和爱米丽亚从认识到相熟,那么长的一段时期里面,从来没有听见她说过一句伤人的话。她温柔近情,待人和气,得了一点好处就感谢不尽,甚至于在克拉浦太太发脾气逼着要房钱的时候也不变原来的态度。房东太太眼看着这好人儿从此一去不返,想起以前对她很不客气,心里悔之无及。她一面在窗口张贴召租条子,想法子把一向有人住的房子再租出去,一面伤心落泪。很明显的,他们以后再也找不着这么好的房客了。后来的日子证明这惨痛的预言一些也不错。克拉浦太太怨恨世道人心越来越堕落,只好在供应茶箱和羊腿的当儿狠狠的问房客多收点儿钱,借此出口气。大多数的房客都爱骂人,爱抱怨;有些人不付房租;没有一个住长了的。怪不得房东太太想念走掉的老朋友。

  玛丽小姐和爱米丽亚分手的时候有多么伤心,我简直说不上来。她从小到大,天天跟那位亲爱的好太太在一起,倒是一片热心和她好。她眼看着漂亮的马车来接她朋友去过好日子,伤心得晕倒在朋友的怀里。爱米丽亚差不多跟这好性子的姑娘一样感动。十一年来,玛丽一直是她的朋友,她的伴侣,她把玛丽就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临别的时候真是割舍不下。她们俩当然早已约好,奥斯本太太在漂亮的新房子里住定以后,常常接玛丽去住。玛丽说爱米丽亚住了大房子一定没有在他们“寒微的茅舍”里快活。她爱看小说,所以模仿小说的语气,管自己的家叫“茅舍”。

  希望她猜测得不对,因为可怜的爱米在那“寒微的茅舍”里并没有过了几天快乐的日子。她的坏运气一直在折磨她。离了那屋子,她再也不愿意回去了。碰上房东太太脾气不好或是收不着房租的当儿,她恶狠狠的欺负爱米;到她一高兴,又亲昵得叫人肉麻,那腔调也一样可厌。如今她见爱米日子过得顺利,一味的拍马屁讨好,爱米也并不喜欢。克拉浦太太在新房子里一片声奉承,不论看见什么家具和摆设,都不住口的赞叹。她抚弄着奥斯本太太的衣服,估计它们值多少钱。她赌神罚誓的说,像爱米这样的好人,什么讲究东西都配使。虽然她说了一大堆寒伧的奉承话儿,爱米只记得她以前恶赖凶狠,自己时常受她欺负。每逢房租过了期没付,爱米得向她讨情;爱米买了些细巧的食品孝敬生病的父母,又得听她批评自己浪费。她曾经看着爱米失意,也曾经作践过她。

  可怜的小爱米一辈子吃过不少这样的苦,可是没有人知道她的难处。这些话她从来不对父亲说,事实上她吃亏的原因多半是因为父亲糊涂。他干了坏事,女儿就得代他受罪。她这样温柔虚心,天生就是受人欺负的。

  但愿她此后再不必受这样的糟蹋了。据说有痛苦就有跟着来的安慰,可怜的玛丽在朋友离开之后悲伤得眼泪鼻涕的哭闹,亏得医生诊所里的小后生来替她治病,才使她身体复原。爱米在离开白朗浦顿的时候把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送给玛丽,只带走了床头的两张画像和她的钢琴。这架又小又旧的钢琴年代已经很久,发出来的声音叮叮东东的幽怨得很,不过她因为特别的原故,非常爱它。这钢琴原是当年她父母买给她的;她开始弹琴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呢。读者想来还记得,后来她的父亲破产,有一个人特地从残余的家具里面把它买回来,重新送给爱米。

  都宾少佐监督着布置乔斯的新房子,打定主意要把屋子里弄得又舒服又美观。正在忙碌的时候,一辆车子载着老房子里搬过来的箱子匣子,还有那架钢琴,从白朗浦顿来了,都宾看了满心喜欢。爱米丽亚吩咐把钢琴抬到三层楼上那间整齐的起坐间里搁好。那起坐间连着她父亲的卧房,老头儿后来一到黄昏便坐在里面歇息。

  都宾看见打伕抬着钢琴,爱米丽亚又叫他们抬到她的起坐间,心里得意,多情地说道:“你还把它留着,我真高兴。我还以为你对它满不在乎。”

  爱米丽亚道:“在我眼睛里,它比世界上一切东西都宝贵。”

  都宾虽然并没有把买钢琴的事跟别人说起,可是也没有想到爱米会以为钢琴是别人买的。他想爱米当然知道这是他送的礼。因此他叫起来说:“真的吗,爱米丽亚?真的吗,爱米丽亚?”最重要的大问题已经到了他的嘴边,哪知道爱米答道:

  “我怎么能够不宝贝它?这不是他给我的吗?”

  可怜的都宾垂头丧气的答道:“我倒没有知道。”

  当时爱米并没有留心,也没有注意到忠厚的都宾那嗒丧的脸儿,后来她回想那时的情形,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她以前弄错了,送钢琴给她的是威廉,不是乔治。这么一悟过来,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和懊恼。原来钢琴并不是乔治给的,她一向总以为它是爱人送给她的唯一的纪念品,把它当作宝贝,看得比一切都重。她对它谈起乔治;用它弹奏乔治最喜欢的曲子;在漫长的黄昏里坐在它旁边,尽她所能,在琴键上奏出忧郁的歌儿,一面悄悄的掉眼泪。既然它不是乔治的东西,还有什么价值呢?有一回赛特笠要她弹琴,她推说钢琴已经走了音,她自己又头痛,不高兴弹。

  然后她又像平常一样,责怪自己小器没良心,决意要给老实的威廉一些补偿,因为她虽然没有明白表示瞧不起他的钢琴,心里却是那样想。几天之后,他们饭后都聚在客厅里,乔斯怪舒服的睡着了,爱米亚丽便吞吞吐吐的对都宾说:“我得向你赔个不是才好。”

  他说:“赔什么不是呢?”

  “就是为那架——那架小方钢琴。那还是好多年前我结婚以前你送给我的,我一直也没有给你道谢。我以为是另外一个人给我的。谢谢你,威廉。”可怜的爱米伸出手来给他拉手,心里却像刀绞的一样痛,她的眼睛当然也没有闲着。

  威廉再也忍不住了。他说:“爱米丽亚,爱米丽亚,我的确是为你才把它买下来的。那时候我就爱你,现在也是一样。这话我非告诉你不可。那会儿乔治把我带到你家里,要我认认他的未婚妻,大概我一看见你就爱上了你。你还是个小姑娘,穿了白衣服,头发梳成大圈儿。你还记得吗?你一边下楼一边唱歌,后来咱们还一起上游乐场来着。从那时候起,我心眼儿里就只有一个姑娘,就是你。这十二年来,我可以说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惦记着你。到印度之前,我就想来告诉你。可是你心里没有我,我也没有勇气开口。我走开,我留下,你压根儿没有在乎。”

  爱米丽亚道:“这是我没有良心。”

  都宾不顾一切的说道:“不是没有良心,只是不关心。我也没有什么长处可以叫女人爱我。我知道你的心里。这会儿你心里很难受,因为你发现钢琴是我送的,而不是乔治送的。我也是一时忘情,不然我决不会跟你那么说。所以还是应该我向你道歉。我不该一时糊涂,不该以为多少年来不变的忠心能够叫你同情我。”

  爱米丽亚倔强的说道:“这会儿是你的心肠硬呀。不管在这儿还是在天堂上,乔治永远是我的丈夫。除了他,我怎么还能够爱上别的人呢?亲爱的威廉,我到今天还是他的人,就跟你当初看见我的时候一样。你有多少好处,你做人多么慷慨大量,也都是他告诉我的。他叫我把你像哥哥一样待。你对我和我的孩子可不是仁至义尽吗?你是我们最亲近、最忠诚、最仁慈的朋友和保护人。如果你早回来几个月,也许我不用和孩子分手,不用受这些罪。威廉,那一回我伤心得差点儿死了。我祷告,我希望你会回家,可是你不来,结果他们把他抢去了。威廉,他真了不起,是不是?求你还像从前一样照顾他,也照顾我——”她说到这里,哽咽起来,伏在他肩膀上遮着脸。

  少佐伸出手来把她当小孩儿似的搂着,吻着她的头说:“亲爱的爱米丽亚,我不会变的。我只求你心上有我,别的也不想了。要不然的话,你根本不喜欢我了。我只希望常常在你身边,常常看见你。”

  爱米丽亚说:“好的,常常来吧。”这样,威廉算是得到许可,能够干瞧着不得到手的东西,好像学校里的穷孩子没钱买糕饼,只能看着甜饼小贩的盘子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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