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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谁弹都宾上尉的钢琴呢(2)


  这温柔的小女孩子感觉到烦恼和苦闷。那时正是公元一千八百十五年的三月里,拿破仑在加恩登陆,路易十八仓卒逃难,整个欧洲人心惶惶,公债跌了价,约翰·赛特笠老头儿从此倾家荡产。

  这贤明的老先生,这股票经纪人,在商业上大失败之前的各种惨痛的经验,我不准备细说。证券交易所公布了他的经济情况,他不再到营业所去办公,持有票据的债权人也由律师代表提出了抗议。这样,他就算正式破产了。勒塞尔广场的房屋家具都被没收拍卖,他和他家里的人也给赶出去另找安身之地。这些在上面已经说过。

  约翰·赛特笠家里本来有好些佣人,在前面我们曾经不时的提起;现在家里一穷,只得把这些人一一辞退。事到如今,赛特笠委实没有心情亲自去发放他们。这些家伙的工钱倒是按时付给的;在大处欠债的人,往往在小地方非常守规矩。佣人们丢掉这样的好饭碗,觉得很可惜,他们和主人主母一向感情融洽,可是临走倒并没有怎么割舍不开。爱米丽亚的贴身佣人满口同情的话儿,到了这步田地,也无可奈何了,离开这里到比较高尚的地段另外找事。黑三菩和他同行中的人一样,心心念念想开个酒店,因此主意早已打定。忠厚的白兰金索泊当年曾经眼看着约翰·赛特笠和他太太恋爱结婚,后来又看着乔斯和爱米丽亚相继出世。她跟了这家子多少年,手里攒积得不少了,所以愿意不拿工钱跟着他们。她随着倒运的主人来到寒素的新居安身,一面伺候他们,一面咕咕唧唧抱怨着,过了一阵子才走。

  接着,赛特笠和所有的债主会谈,老头儿本来已经无地自容,经过多少对手和他争论,更使他焦头烂额,一个半月来老了一大截,竟比十五年里面老的还快。所有的对手里面,最强硬最不放松的便是约翰·奥斯本。奥斯本是他的街坊,他的老朋友,从前由他一手栽培起来,受过他不知多少好处,而且又是未来的儿女亲家。奥斯本为什么要这么狠心呢?上面所说的无论哪条原因都足以使他反对赛特笠。

  如果一个人身受大恩而后来又和恩人反面的话,他要顾全自己的体面,一定比不相干的陌路人更加恶毒。他要证实对方的罪过,才能解释自己的无情无义。他要让人知道他自己并不自私,并不狠心,并没有因为投机失败而气恼,而是合伙的人存心阴险,用卑鄙的手段坑了他。加害于人的家伙惟恐别人说他出而反而,只得证明失败者是个恶棍,要不然他自己岂不成了个混帐东西了吗?

  大凡一个人弄到后手不接的时候,总免不了有些不老实的行为,严厉的债主们这么一想,心上便没有什么过不去了。倒了楣的人往往遮遮掩掩,把实在情形隐瞒起来,只夸大未来的好运气。他明明一点办法都没有,偏要假装买卖顺利,破产之前还装着笑脸(好凄惨的笑脸啊!),见钱就攫,该人家的账却赖掉不付,想法子挡着避免不了的灾祸,能拖延几天就是几天。债主们得意洋洋的痛骂已经失败的冤家道:“打倒这样不老实的行为!”常识丰富的人从从容容的对快要淹死的人说:“你这傻瓜!抓住一根草当得了什么用?”一帆风顺的大老官对那正在掉在深坑里挣扎的可怜虫说:“你这混蛋,你的情形早晚得在公报上登出来,你为什么还要躲躲闪闪捱着不肯说?”最亲密的朋友,最诚实的君子,只要在银钱交易上有了出入,马上互相猜忌,责怪对方欺蒙了自己,这种情形普遍得很,竟可以说人人都是这样的。我想谁也没有错,只是咱们这世界不行。

  奥斯本想起从前曾经受过赛特笠的恩惠,心里分外恼恨,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以前的恩惠,本来是加深怨仇的原由。再说他还得解除他儿子和赛特笠女儿两人的婚约。他们两家在这方面早已有了谅解,这么一来,可怜的女孩儿不但终身的幸福不能保全,连名誉也要受到牵累。因此约翰·奥斯本更得使旁人明白婚约是非解除不可的,约翰·赛特笠是不可饶恕的。

  债权人会谈的时候,他对赛特笠的态度又狠毒又轻蔑。把那身败名裂的人气个半死。奥斯本立刻禁止乔治和爱米丽亚往来,一方面威吓儿子,说是如果他不服从命令,便要遭到父亲的咒骂,一方面狠狠的诋毁爱米丽亚,仿佛那天真的小可怜儿是个最下流最会耍手段的狐狸精。如果你要保持对于仇人的忿恨不让它泄气,那么你不但得造出许多谣言中伤他,而且自己也得相信这些谣言。我已经说过,只有这个法子可以使你的行为不显得前后矛盾。

  大祸临头了,父亲宣告破产,全家搬出勒塞尔广场,爱米丽亚知道自己和乔治的关系斩断了,她和爱情、和幸福已经无缘,对于这世界也失去了信念。正在这时候,约翰·奥斯本寄给她一封措词恶毒的信,里面短短几行,说是她父亲行为恶劣到这步田地,两家之间的婚约当然应该取消。最后的判决下来的时候,她并不怎么惊骇,倒是她爹妈料不到的——我该说是她妈妈意料不到的,因为约翰·赛特笠那时候事业失败,名誉扫地,自己都弄得精疲力尽了。爱米丽亚得信的时候,颜色苍白,样子倒很镇静。那一阵子她早已有过许多不吉利的预兆,如今不过坐实一下。最后的判决虽然现在刚批下来,她的罪过是老早就犯下的了。总之,她不该爱错了人,不该爱得那么热烈,不该让情感淹没了理智。她还像本来一样,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不说。从前她虽然知道事情不妙,却不肯明白承认,现在索性断绝了想头,倒也不见得比以前更痛苦。她从大房子搬到小房子,根本没有觉得有什么分别。大半的时候她都闷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默默的伤心,一天天的憔悴下去。我并不是说所有的女人都像爱米丽亚这样。亲爱的勃洛葛小姐,我想你就不像她那么容易心碎。你是个性格刚强的女孩子,有一套正确的见解。我呢,也不敢说像她那样容易心碎。说句老实话,虽然我经历过一番伤心事,过后也就慢慢的忘怀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些人天生成温柔的心肠,的确比别人更娇嫩,更脆弱,更禁不起风波。

  约翰·赛特笠老头儿一想起或是一提起乔治和爱米丽亚的婚事,心里口里的怨恨竟和奥斯本先生也不差着什么。他咒骂奥斯本和他家里的人,说他们全是没心肝没天良的坏蛋。

  他赌神罚誓的说无论如何不把女儿嫁给那种混帐东西的儿子。他命令爱米丽亚从此不许再想念乔治,叫她把乔治写给她的信和送给她的礼物都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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