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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他说“好极了”三个字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他觉得对悬崖的居民推销手表是一件更加荒唐的事。不过整个谈话始终是十分友好的——仅仅稍微冗长了些,不合乎马弟雅思的胃口。这位谈话对手有一种很特殊的回答方法,开头总是表示对你同意,有时甚至用坚决的口吻把你的话重复两三遍,可是重复的目的只是在一秒钟以后把下半句怀疑的话说出来,而且用一个相当明确的反面建议把他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完全推翻。

  “总之,”他作出结论说,“您可以在这地方游览一下。今天天气很好。有些人认为这儿的悬崖风景很好。”

  “您知道,我早就认识这地方了:我是在这儿出生的!”马弟雅思回答。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马弟雅思说出了自己的姓。这一次,停车房主人说出了一大堆更为复杂的话,这难话里同时含有三种意思:首先,马弟雅思当然应该是在这个岛上出生的,否则他就不会产生到这儿推销货物的荒唐念头;其次,想在这儿卖出哪怕一只手表,这个希望也就暴露出他对本地情况的完全无知;最后,像他这种姓是到处都有的。至于停车房主人自己,他不是在这岛上出生的——当然不是——而且他也不想在这儿“发霉”。

  自行车嘛,他有一辆极好的,可是“目前不在这儿”。为了‘傲劳”,他愿意去拿来,再过半个钟头马弟雅思就能到手使用,准没错儿。马弟雅思向他道了谢,表示可以按照这个办法改变自己的路线:先到镇上人家那里迅速地兜一圈儿,然后到乡下去;再过三刻钟他准定回来取自行车。

  为了避免失掉任何机会,他建议让对方看一看他的商品:“第一流的货色,质量绝对保证,价钱便宜到极点。”对方同意以后,两人就走进了咖啡店,马弟雅思在进门的第一张桌子上打开了他的手提箱。他刚把上面一层硬纸板的护表纸揭开,对方就改变了主意:他不需要手表,他的手上已经戴了一只(他撩起衣袖——确是事实),他还留了一只备用。何况他还要赶快去拿自行车,才能够准时把车子带回来。在匆匆忙忙中他差不多等于把推销员推出了咖啡店。简直可以说,他刚才要看手表的唯一目的是想证实一下箱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他刚才到底希望在箱子里看见些什么呢?

  马弟雅思从那块木板广告牌上望过去,看见了那个石像,石像把防波堤露出来的部分切成两半。他踏上高低不平的铺石道,为了绕过广告牌,他向那个小型的市政厅——或者说,看起来像个市政厅的建筑物——走了一步。如果这个建筑物更新一点,它的矮小体积可能使人把它只当作是一具模型。

  它的大门上面那个三角形屋顶的两边,有种拱形装饰占据了整个建筑物正面的边沿,横越楼下和二楼的分界线——实际是两条方向相反的正弦曲线互相交织在一起(换句话说,就是两条曲线在同一个横轴上绞扭在一起)。这种不属于任何风格的装饰,屋顶的飞檐上也有。

  看到这里,他的视线转向左边,把整个广场从头到尾扫射一遍:市政厅前面的小花园,通向大灯塔的那条路,那垛坍了顶的围墙,那条狭窄的小街和面向港口的第一排房屋的后门,街角上把倒影投射到街心的那所房屋的三角形屋顶,背着阳光、面临着那闪耀发光的方形水面的防波堤中部,那个死者纪念碑,停泊在被阳光分成两半的斜桥前面的小轮船,只有一个信号台而别无人迹的防波堤的末端,无边无际的大海。

  纪念碑的立方体台座上面没有任何碑文,朝南的碑面上也没有。马弟雅思忘记了买香烟。他准备待会儿回来的时候买一包。在那些贴在烟草店里的许多开胃饮料的广告之中,有一张招贴是钟表零售商同业公会分发到全省各地的,招贴上面写着:“到钟表店里去买手表。”岛上并没有钟表店。烟草店的老板是存心给这地方和这里的居民脸上抹黑。刚才他说的那句赞叹那个系黑丝带的女人的话,一定是一句反话——用的是他最喜欢的那种谈话方式,只说了个开头,却没有说下去:

  “漂亮的姑娘!嗯广

  “当然!像这样漂亮的姑娘……简直可以吞下去!”

  “那么您的要求真不高!这地方的娘们都丑得要命,全是酒鬼。”

  店主人所作的悲观的预言(“在这个落后的地方,您一只手表也卖不出去的”),不管怎样,总不是一个好兆头。马弟雅思虽然认为这句话在客观上没有什么重要性 ——他不相信这句话足以表明说话人真正了解市场情况,也不相信这句话足以表明说话人有预言能力——可是他仍然希望最好是没有听见这句话。还有一点使他不十分满意的是,他刚才又决定从镇上开始兜售手表,可是按照原定计划,要等他从乡下回来,如果轮船还未开行、他还有余暇的话,才把镇上作为推销的终点。他的信心——费尽心机地树立起来却又过于脆弱的信心——已经开始动摇了。他仍然尽力从这个动摇中——从这个权宜性的计划改变中——找寻成功的保证,事实上他已经觉得整个计划正在逐步化成泡影。

  现在他一开头就要花三刻钟去访问这些阴郁的房屋,他肯定访问的结果只会是一连串的失败。等到他终于能够骑上自行车动身时,一定已经过了十一点了。从十一点到下午四点十五分,只有五小时和一刻钟——即三百十五分钟。何况每售出一只手表的时间也不能用四分钟来计算,至少要有十分钟。把这三百十五分钟加以最充分的利用,也只能售出三十一只半手表。不幸得很,这个计算本身也是不正确的:首先,他得除去在路上奔跑的那一大段相当可观的时间,尤其要除去花在不买手表的人——显然占最大多数——身上的那些时间。根据他的最顺利的计算(他能够卖掉八十九只手表),在二千居民中,无论如何总有一千九百十一入是不买的;即使在这些人身上每人花掉一分钟,也要一千九百十一分钟,除以六十,即超过三十小时,仅仅碰钉子就花掉了这一大段时间,超过了他能够使用的时间五倍!一分钟的五分之——十二秒钟——每一个拒绝的回答需要十二秒钟。既然他所有的时间还不够接应这些拒绝的回答,倒不如干脆不干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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