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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我好长时间都找不到一句话。说什么好呢?问什么好呢?这些人已经把他们所知道的全告诉我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好吧,他们为了了解巴伯兰对他们隐藏的秘密,凡是能做的,已经全做了,我再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向门口走去。

  “您这是去哪儿呀?”老妇人问我.

  “去找我的朋友。”

  “啊,您有朋友?”

  “是的。”

  “他住在巴黎?”

  “我们是今天早上到巴黎的。”

  “那好,您知道,如果你们没有旅店住,可以住在这里;你们会感到我这里是很合适的,可以向您夸口地说一句,特别是当你们住在一个诚实人的家里的时候。请注意,您家里现在正找您,在他们再也得不到巴伯兰的消息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而不是去其他的地方,那么您就可以在这里迎接您家里的人了。这里对您有着一举两得的好处。如果您不在这里住,叫他们到哪里去找您呢?我是在为您的利益着想。您的朋友多大了?”

  “比我要小一点。”

  “那么想想吧!两个年轻人流落在巴黎的街头上,那是会遇上坏人受骗上当的!有许多旅店是坏人常去的地方,可不象在这里!我们这里那是可以放心的,因为我们这个街区好。”

  我可不相信这个街区象她说的那样安宁。不管她怎么说,至少康塔尔旅店是人们所能见到的最肮脏、最破烂的小客栈,不过在我的冒险流浪生活中,蹩脚旅店难道还见得少吗?而且老板娘的建议也还是应该加以考虑的。再说现在也不是挑挑剔剔的时候,我还没有家,我的意思是说,我还没有找到我那有钱的家,现在还不是和这个家一起住进林荫大道旁边豪华的大饭店里、或者搬进我家漂亮的宅邸去住的时候,当然,我能不能搬进宅邸去住,那要看我的家是否碰巧也在巴黎了。但我现在应当先考虑眼前的事情,住康塔尔旅店,费用不会太贵,可以替我们节省一点开支。啊,马西亚在从德勒齐到巴黎途中坚持要多挣点钱的想法是多么有道理!如果我们口袋里没有这十七个法郎,我们怎么办呢?

  “我和我的朋友在您这里租一间房要多少钱?”

  “十个苏一天。太贵吗?”

  “那好,今天晚上我们再来。”

  “早点回来,巴黎的晚上很危险。”

  在回来之前,必须先和马西亚碰头。现在离我们约定会面的时间还有好几个钟头,我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走进植物园,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一屁股坐到一张长凳上,我只觉得神思恍惚,两条腿已经累得连一步也迈不开了。

  我又一次掉进了万丈深渊。这个不幸未得大突然,它如此出人意料,如此严酷!看来我将一个接着一个地尝遍所有的灾难和不幸。每一次,出现了好的境况,只要我伸出手去想牢牢地把它抓住的时候,我所希望抓住的那根树枝总是突然地在我手指中间折断了,使我又重重地跌落下来,掉进不幸的深渊。永远如此。

  这还不是命里注定的吗?在我需要巴伯兰的时候,他偏偏死了,而且在一种蓄意要独吞一笔钱财的意图下,他把某一个人的姓名和地址向所有的人都隐瞒了起来;这某一个人很可能就是我的父亲,然而,这可正是我的父亲托付他寻找我的呀!

  我愈想愈凄楚,眼睛里充满了眼泪。我坐在那个僻静的角落里正在出神,看见一位先生和太太带着一个手里拖着小木车的孩子走过来了,他们坐在我对面的一张长凳上。不一会儿,他们喊那个孩子,那孩子扔下小车,张开双臂向他们跑过去,先是父亲一把搂住他,把他抱起来,在他的头发上亲了又亲,甚至发出了声音;然后把他交给他母亲,母亲在同样的地方用同样的方式把孩子亲了好多次。孩子用肥胖的小手拍打着父母的脸颊,发出无忧无虑的、最好听的笑声。

  看着这一切,看着这对父母的幸福和孩子的欢乐,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从来没有被自己的父母这样地抱在手里亲过;现在,我难道还能希望我从未得到过的这个爱吗?

  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拿起竖琴,为那小孩轻轻地演奏起一支华尔兹舞曲,那孩子听着,还用他的小脚踏着拍子。先生朝我走过来,递给我一枚银白色钱币,我很有礼貌地谢绝了。

  “不,先生,我只求您给我这种快乐,让您这么漂亮的孩子玩得高兴。”

  于是他仔细地看了看我。就在这时候,走过来一个看门人,尽管这位先生抗议,看门人还是命令我立即出去,要不我就要因为在园中演奏而蹲监狱了。

  我把竖琴的背带背在肩上,离开了那个地方,我曾几次回过头去,看到那位先生和他的太太一直在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远去。

  到主教大桥找马西亚的时间还没有到,我便在塞纳河畔的旧书摊中间走来走去的闲逛,注视着湍湍流去的河水。

  夜色终于降临,街上的煤气灯点亮了,我朝着巴黎圣母院大教堂走去,它的两座背映在西边紫红色天际的尖顶塔楼,这时呈现出暗黑的轮廓;在圣母院大教堂的后墙,在它的祭台间外面圆墙的边上,我找到一张凳子坐了下来,这使我感到好不轻快,因为我的两条腿好象走了远路一样,已经走不动了。我坐下以后,陷入了痛苦的沉思。我从未感到过这样的疲劳和颓丧。在我自己身上,在我的周围,一切都显得凄凄凉凉;我在满是灯火、喧闹声和车水马龙的大巴黎,比在广袤的荒野和森林中更感到茫然。

  从我身边匆匆走过的人们有时口过头来看看我。但是,他们的好奇或者同情对我有什么用,我所希望的,并不是这些同我并不相干的人的一时的关切。

  我只有一种乐趣,即计算在我周围敲响的钟声,计算还要等多少时间,才能使我在马西亚的友谊中重新恢复气力和勇气。一想到我马上就要看见他那温柔和快乐的美丽的眼睛,我感到多大的宽慰啊!

  七点钟不到,我就听见一阵狗吠;几乎就在同时,我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从黑暗中向我奔来。我还没有来得及思索,卡比已经跳到我的膝盖上,用舌头使劲舔我的手;我紧紧抱住它,吻它的鼻子。

  马西亚也立刻出现了。

  “怎么样了?”他老远就大声问道。

  “巴伯兰死了。”

  他跑着过来,恨不得一步跨到我跟前。我急急忙忙用几句话把我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告诉了他。

  他听了之后显得很忧伤,这使我内心感到温暧。我觉得,尽管他害怕我的家庭,但是为了我,他真心诚意地希望我能找到父母。

  他用许多亲切的话试图宽慰我,主要是想勉励我不要失去信心。

  “如果你的父母已经找到过巴伯兰,他们现在一定会由于听不到他的消息而感到不安,也一定会去寻找他的下落的;他们当然会到康塔尔旅馆去找,这是迟早的事,咱们就去这家旅店吧。事情就是这样。你不用着急。”

  这话和摇头老妇人对我讲的一样。但从马西亚嘴里说出来,这些话对我就显得格外重要了。事情只不过需要我多等上几天罢了。我是个多么容易绝望和伤感的孩子啊!

  等我稍微平静下来之后,我就将我听到的关于伽罗福里的消息告诉了马西亚。

  “还有三个月!”他喊了起来。

  他高兴得在街中央又跳又唱。

  他突然停下来,走到我身边说:

  “这一个人的家和另外一个人的家是多么的不同!你瞧,你为失去家而忧伤,我却为失去家而唱歌。”

  “一个叔叔,一个象伽罗福里这样的叔叔,算不上是一家人,你如果失去了你的妹妹克里斯蒂娜,你也高兴得跳舞吗?”

  “啊!别说了!”

  “这是很明白的道理。”

  我们沿着塞纳河走,来到了奥斯特里茨小巷。我的眼睛不再因激动而变得模糊,我看见的塞纳河是多么美丽!晚上,当天空的满月将银线般的光辉洒在水面上的时候,整个河面闪动着亮光,就象一面活动的大镜子。

  如果说康塔尔旅店是家诚实的旅店,它可不是一所漂亮的房子。我们住在屋顶下的阁楼里,点着一支冒烟的小蜡烛。地方小得可怜,当一个人想站着的时候,另一个人只得坐在床上。我禁不住在想:这可不是我所希望的卧室啊!发黄的布床单和巴伯兰妈妈多次给我说起的漂亮的襁褓多么不相称啊!

  我们晚餐吃的是夹意大利奶酪的圆型大面包,也不象我想象的为马西亚办的丰盛宴席。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全落空,只是需要等待。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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