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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从8点至午夜威利在甲板上值班。在值班期间他慢慢认识到这是极其恶劣的天气,是令人担忧的天气。在几次厉害的摇晃中他脑海里闪现出惊恐的感觉。但他从舵手和舵工的镇定自若中重新获得了自信,他们紧握舵轮或轮机舱的传令钟,并以疲乏但平静的语气低沉单调地相互骂些下流的话,虽然漆黑的操舵室左右摇晃着,上下起伏着,颤抖着,雨点咚咚地敲打着窗户,滴滴答答地落到操舵室的甲板上。其他舰艇已经看不见了。威利通过雷达测出离得最近的那艘油船的距离和方位来保持“凯恩号”的位置。

  11点半一个满身湿透的通信兵拿着一份暴风警报踉踉跄跄地走到威利跟前。威利看完警报便叫醒了马里克,当时马里克正在椅子上瞌睡,睡梦中还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以免摔下来。他们一起走进海图室。奎格在办公桌上方的床上睡得很死,张着嘴,身子一动不动。“现在距离为150海里,几乎在正东方向。”马里克小声地说,用两脚规在海图上量着距离。

  “嗯,那么,我们已经越过警报区进入适航的半圆内了,”威利说,“到明天早晨我们就完全脱离警报区了。”

  “有可能。”

  “再次见到太阳我会很高兴的。”

  “我也一样。”

  威利换班回到房间后,他从熟悉的环境中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强烈的自信心。至今没有出过问题。房间很整洁,台灯很明亮,他喜欢的那些书稳稳地很协调地放在书架上。随着船身每次吱吱嘎嘎的摇晃,绿色的窗帘和挂在衣钩上的一条脏了的咔叽布裤子也来回地摆来摆去,或以怪异的角度伸出就像被一股强风吹出来似的。威利很想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是阳光明媚的白天,把过去的坏天气统统抛在脑后。他吃了一颗苯巴比妥胶囊,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被军官起居舱传来的稀里哗啦摔碎东西的巨大响声吵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跳到甲板上,发现船身急剧地向右舷倾斜得非常厉害,倾斜得他站不住脚。透过朦胧的睡意,他惊恐万分地意识到,这可不仅仅是一次剧烈的摇晃。甲板一直倾斜着。

  威利赤裸着身子,用双手撑着身子离开过道的右舷墙,疯狂地向昏暗的红光照亮的军官起居舱跑去。甲板又一次慢慢地恢复水平。军官起居舱里所有的椅子全堆积到了右舷舱壁上,成为椅子腿、椅子背和椅面纠结在一起的模糊的一团。当威利走进起居舱时这堆乱糟糟的椅子又开始从舱壁滑到甲板上,再次发出稀里哗啦的巨大响声。餐具室的门敞开着。装瓷餐具的橱柜断裂了,里面的东西摔到了甲板上。陶瓷餐具变成了叮当作响、不停地滑动的一堆碎片。

  船身竖直起来,接着又向左舷倾斜过去。椅子不再滑动了。威利克制住了要裸着身子跑到上层甲板上去的冲动。他跑回到自己的房间,穿上了裤子。甲板再次升起后又向右舷倾斜过去,在威利尚未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已从空中摔倒在床上,就躺在冷冰冰潮腻腻的船壳上,那铺着的床垫却像一堵白色墙立在他身边,越来越向他这边倾斜过来。瞬间他相信他就要死在一艘底朝天扣过来的船里了。可是慢慢地,慢慢地,这艘老扫雷舰又挣扎着向左舷倾斜回来了。这样的摇晃威利以前从未经历过。这不是摇晃,这是死亡,是在聚积着力量的死亡。他抓起鞋子和衬衫,惊恐地跑到半甲板上,随后又爬上了梯子。

  他的头砰的一声碰到了已关上的舱口盖,他感到一阵热辣辣的头晕目眩的疼痛,两眼直冒金星。他原以为梯子顶上的一片黑暗是开阔的夜空。他看了看手表。是早上7点钟。

  他愤怒地用指甲扒找了一阵舱盖。然后他清醒过来,记得舱盖上有个小的圆舱口。他用抖动的双手拧动了锁轮。小舱口打开了,威利把鞋和衬衫从舱口扔了出去,接着又扭动着身体钻出舱口到了主甲板上。灰色的天光刺激得他直眨眼。飞溅的水花打在皮肤上像针扎一样。他晃眼看见了挤在厨房甲板室各条通道里的水兵,这些水兵都瞪圆了白眼圈的眼睛凝视着他。他忘了捡起衣服光着脚飞快地爬上舰桥梯子,但是爬到一半他就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停下来悬吊在梯子上,因为“凯恩号”又向右舷倾斜过去了。要不是他紧紧地抓住了梯子的扶手并用胳膊和腿抱住扶手,他早就垂直向下地掉进灰绿色的冒着泡的大海里了。

  就在他悬吊在那儿的时候他也听见了奎格在喇叭里焦躁的尖叫声,“你们下面前轮机舱的,我要动力,动力,开动该死的右舷轮机,听见了吗,如果你们不要这艘该死的破船下沉,马上启动右侧应急动力!”

  当军舰在巨大的长浪上起伏,仍然倾斜得很厉害的时候,威利用手交替地抓着爬到了舰桥上。舰桥里聚集着成群的士兵和军官,大家都紧紧地抓住旗袋栏杆、舷墙或舰桥室墙上的加固铁条,大家都瞪着白眼圈的眼睛,就跟威利刚才在主甲板上看见的那些士兵的眼睛一样。他抓住基弗的胳膊,小说家的长脸变成了灰色。

  “情况究竟怎么样?”

  “你去哪儿了?最好穿上救生衣——”

  威利听见舵手在操舵室里大声喊叫:“轮机室开始做出反应了,长官。艏向087!”

  “很好,稳舵向左急转。”奎格的声音几乎失真了。

  “086,长官,长官!085!现在船正在往回转。”

  “谢天谢地。”基弗说,来回地咬着上下嘴唇。

  军舰转回向右舷,转向时从右舷刮来一阵强风猛吹着威利的脸和头发。“汤姆,发生什么事啦?这是怎么回事?”

  “该死的海军上将试图在台风中心加油,就是这么回事——”

  “加油!在这种天气?”

  除了带白色条纹的灰色浪头之外军舰的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这些浪是威利从未见过的。它们像公寓楼那么高,雄壮地有节奏地向前涌,在这些大浪中“凯恩号”就像一辆小小的出租车。军舰不再像一艘乘风破浪的船那样颠簸摇晃了,而是像一小块垃圾在高低不平的海面上起起落落。空中飞满了水花,不可能看清楚是飞溅的海水或是雨水,但是威利不用想就知道那是飞溅的海水,因为他嘴唇上有咸味。

  “有两三艘驱逐舰只剩下百分之十的油了,”基弗说,“它们必须加油,不然它们就走不出这场风暴——”

  “天哪,我们的油还剩多少?”

  “百分之四十。”佩因特开口道。这位小个子工程师军官正背对舰桥室紧紧抓住灭火器的托架。

  “现在快速掉头了,舰长!”操舵手叫道。“艏向062——艏向061——”

  “松舵至标准位置!右舷前向标准舵!左舷前向三分之一舵!”

  军舰摆向右舷后又摆了回来,一次令人胆战心惊的剧烈的摇摆,但是是以通常的节奏摇摆的。威利紧张的心情缓和了下来。他现在注意到了那几乎将操舵室的喊叫声淹没的声响。它是一种不知来自何处但又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低沉悲哀的呜咽声,一种盖过波涛的拍打声、军舰的吱嘎声和烟筒冒黑烟的咆哮声的强烈噪音,“呜呜呜——伊伊伊伊伊伊伊伊,”一种无处不在的仿佛大海和空气在痛苦呻吟的声音,“呜呜呜——伊伊伊伊,呜呜呜呜伊伊伊伊——”

  威利跌跌撞撞地走到气压计跟前。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指针在29.28处抖动。他回到基弗跟前。“汤姆,气压计——什么时候损坏的?”

  “我在半夜值班时它就开始下降了。之后我一直在这儿。从1点钟开始舰长和史蒂夫一直在甲板上。这场可怕的风暴正好刮起来——我不知道,15或20分钟之前吧——一定达到100节——”

  “艏向010,长官!”

  “迎风!稳舵000!全部轮机三分之二航速向前!”

  “天哪!”威利说,“我们为什么向北行驶?”

  “舰队的航线是迎风加油——”

  “他们永远也加不成油——”

  “他们要继续尝试——”

  “刚才几次剧烈摇晃究竟是怎么回事?轮机出了故障吗?”

  “我们的船身侧面迎风了,头也掉不过来。我们的轮机没问题——目前是这样——”

  风暴的呜咽声加剧了,“呜呜呜呜——伊伊伊伊!”奎格舰长跌跌撞撞地从操舵室出来。他的脸色像他穿着的救生衣一样灰白,满脸长着黑色的刚毛,充血的两眼几乎被四周肿胀的眼睑挤得睁不开了。“佩因特先生!我要知道当我呼叫增大动力的时候那些该死的轮机为什么不做出反应——”

  “长官,它们在做出反应——”

  “你这个该死的,你是说我在撒谎?我现在告诉你我对着喇叭大声叫喊之前足足有一分半钟我没得到那台右舷轮机的动力——”

  “长官,这风——”

  “呜呜呜呜——伊伊伊伊——呜呜伊伊伊伊!”

  “别跟我顶嘴,先生!我要你到下面你的轮机现场去,呆在那儿,负责执行我下达给轮机的命令并且要快——”

  “长官,过几分钟我得去甲板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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