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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小说家惊讶地摇摇头,“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得到允许从后台去窥视那怪异的心灵。真想不到,竟然怪斯蒂尔威尔!当他自己——”

  “汤姆,现在谈谈你知道的所有的理论怎么样?挫折、比利·巴克、幼稚症、同性恋,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

  基弗尴尬地咧嘴一笑,说道:“你以为你把我难住了,是吧?未必。他对你讲的那些话仍旧可能仅仅是我的诊断的一种表面症状——”

  “好吧,汤姆。下一步这么办怎么样?明天上午你跟我一起到‘冥王星号’的医官那儿去,把你对舰长的看法告诉他好吗?”

  基弗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回答道:“你去吧,我不去了。那是你的职责,不是我的。”

  “我解释不清楚那些心理学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可是你的专长。”

  “你以前听说过一种旨在损害领导权威名叫阴谋诡计的东西吗?”小说家问道。

  “可是如果他发疯了——”

  “我从来没说过他已经疯了。我说的是他正在疯狂的边沿摇来晃去走着。这种症状几乎不可能确诊。一旦你谴责他们疯了,他们便缩回到最令人信服的你曾经见过的正常状态。他们就像走细钢丝的杂技演员那样灵巧,以狗杂种和疯子两种面目来回变换,只有美国本土的民间诊所才能了解奎格的病情。在这儿我们死也搞不清的。”

  “好吧,汤姆。”副舰长从床上跳下,面对着悬着两腿坐在床边的小说家,仰头直视他的眼睛。“过去我对你提过要求,要么到处传播,要么闭上嘴。你是不会到处传播的。那么就闭口不谈舰长疯不疯的事了。这就像手提一盏该死的喷灯在弹药库周围跑来跑去。你明白吗?我向天发誓,你要是再讲这类话我就向舰长报告。在这一点上,友谊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恕我直言了。”

  基弗严肃紧张地听着,只是在皱起眉头的时候目光中有几分嘲讽。“明白,明白,史蒂夫。”他平静地说道,然后掀开垂下的门帘走了出去。

  马里克爬上床。他用一只胳臂支着身子,另一只手从枕头下抽出一本红色封面的书,书名为黑色和金色:《精神错乱症》。在一些书页顶端盖着椭圆形的蓝色橡皮印章:美国军舰“冥王星号”军医之财产。马里克打开书快速地翻到一个用燃烧过的火柴作了标记的地方。

  24 马里克的秘密航海日志

  当“凯恩号”为护送其他舰艇去努美阿而离开福纳福提后不久,军官们都知道了史蒂夫·马里克喜欢在深夜写作。他总是拉下窗帘,而窗帘一晃动时就可以通过露出的隙缝看见他在一抹台灯的灯光下,皱着眉头伏在一本黄色拍纸簿的上方,嘴里还咬着钢笔的末端。有人进屋他便匆忙地把拍纸簿翻过来。

  当然,在“凯恩号”军官起居舱的受约束的生活中,这种新鲜事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很快有人指责马里克在写小说,对此他红着脸咧嘴一笑否认了。但是除了嘟哝着说了句“那是我必须做的事”之外,他始终不说他写的什么。这自然招来了不满的叹息声和嘲笑声。一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威利和基弗开始猜测马里克小说的书名和情节。最后基弗给它取名为《静静的耶洛斯坦前线》,而且即兴地想出一些可笑的章节标题、人物和事件,编成了以舰长、丑陋的新西兰姑娘及马里克为主要角色的一场狂放的闹剧。其他军官领会了这个意思,开始大量地添加粗俗的内容。他们情绪高涨,迸发成歇斯底里的欢闹。奎格终于打电话下来怒气冲冲地询问军官起居舱出了什么事,哪来的欢闹尖叫声,这才结束了那天晚上的一场欢闹。但是以后几个月里大家为小说所作的即兴编排不时地活跃着餐桌上的闲谈。马里克既坚持写作又坚持保密的做法使这则笑话持续不断地挂在人们的嘴边。

  实际上,马里克早就开始记录舰长的种种怪癖和压制手段,定名为《海军少校奎格的医学日志》。他把它锁在自己的案头保险柜里。由于知道舰长掌握着保险柜组合密码的记录,所以一天深夜马里克悄悄地开了锁,重新组合了密码。他将装有新组合密码并封了口的一个信封交给了威利·基思,并交待说只有在他死亡或失踪的情况下才能打开信封。

  在其后数月里,这本日志膨胀成为一部大部头的案卷。自派往福纳福提之后“凯恩号”便划归第七舰队西南太平洋司令部管辖,于是便开始了一次难以忍受的、令人心烦的航行,执行一项单调的护航任务。这些被认为是海洋的私生子的、过时的驱逐扫雷舰不固定地隶属于任何指挥部,一旦驶入某海军统治者的势力范围便往往沦为其临时奴隶。碰巧当时第七舰队司令正需要护卫舰,以便在南太平洋那潮湿的蓝色空旷海域来回护送两栖作战部队。当受护送的舰只从福纳福提抵达努美阿之后,“凯恩号”又被派遣护送几艘坦克登陆艇去瓜达尔卡纳尔,这些短粗的登陆艇只能以7节的速度爬行。在瓜达尔卡纳尔的锚链上摇荡了一周之后,它又被派回到南部的努美阿,继而向西到了新几内亚岛,随后又回到努美阿,再向北到瓜达尔卡纳尔,又向南到了努美阿,再向东到福纳福提,看了可爱的“冥王星号”一眼,然后又向西到了瓜达尔卡纳尔,再向南回到努美阿。

  一天一天累积成周,一周一周累积成月。时间似乎不再流逝。生活成了轮番值日,成了一连串的文案工作,成了发烧做梦,梦见了耀眼的太阳、耀眼的星星、耀眼的蓝色海水、炎热的夜晚、炎热的白天、雷阵雨;成了写航海日志;成了呈交月报告,审计月报表,太经常地重复这些事,致使过一个月就像过一天那么快,过一天就像过一个月那么慢,时光不知不觉流逝了,就像餐厅里的巧克力块和盘子上的黄油那样溶化了,不成形了。

  在这种受约束的时间里,奎格舰长变得更加易怒,更加离群索居,更加古怪。每当他从舰长室出来,总要发点小脾气,这些都一一记录在马里克的日志中了。他关水兵的禁闭,对军官实行营房拘禁;他切断用水,他不供咖啡;当电影放映员一时疏忽忘了派人去通知他电影就要开演了,他就六个月不准全舰官兵看电影。他无休止地要有关人员写书面报告和书面调查。有一次他留下所有的军官坐着开了48个小时的会,试图搞清楚是哪个伙夫烧坏了一个西勒克斯玻璃咖啡壶(大家始终没搞清楚,于是他宣布从每个人的业绩评分中扣掉20分)。他养成了一个固定的习惯,半夜三更召集军官开会。上次斯蒂尔威尔军事法庭审判结束之后奎格讲了一番话,在他和军官之间造成了公开的敌对,而保持敌对的平衡似乎成了军官们的正常生活方式。每天晚上他们平均只能断断续续地睡四个或五个小时的觉。他们精疲力竭,心烦意乱,动不动就吵架。随着一周一周地过去,军官起居舱里始终不停的电话铃声以及“舰长要你去舰长室见他”的传唤声使他们更加心惊肉跳,更加厌恶。而马里克则一直坚持不懈地往他的秘密日志里增加内容。

  6月初他们摆脱了第七舰队极度令人厌恶的苦差事。进攻塞班岛的作战命令下达到舰上,“凯恩号”受命为攻击运输舰的主舰群护航。当这艘老舰独自高速起航,穿过危险的海域去加入埃尼威托克环礁的进攻部队时,舰上的官兵真是欣喜若狂。如果要在炮火和冗长乏味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他们很可能以二十比一的绝对多数投炮火的票。战死沙场比慢慢腐烂要痛快得多。发起进攻的第一天,马里克在其医学日志中载入了最短也最重要的一条:涉及威利·基思的事件。

  发起进攻那天拂晓的前一小时,夜色逐渐散去变成蓝色,塞班岛开始在天边出现,形如隆起的黑影。威利对自己的极端胆怯感到吃惊。在即将参加第二次战斗的时候而临阵丧胆,使他羞愧难当。当初他第一次参加战斗是何等的英勇和义无返顾。他原有的天真单纯已不见踪影。夸贾林环礁战场火光熊熊、杀声震天、断垣残壁、人仰马翻的可怕情景已深深地印在他脑海中,虽然他当时像若无其事似地哼着《土风舞现在开始》的曲子。

  但是当太阳升起之后,威利一时忘掉了恐惧,陶醉于塞班岛的美丽景色中。塞班岛有着园林化的街坊,就像日本漆器屏风和瓷瓶上的风景一般:一座从灰蒙蒙的海面升起的宽阔岛屿,岛上是连绵起伏,满眼绿色,经过耕种过的丘林,小山上点缀着乡居的农家。一阵带着花香的微风越过海面从岛上吹来。威利看了看下面肮脏的舰艏楼,只见穿着破烂的粗蓝布制服和救生衣,头戴钢盔的1号炮炮手组成一个蓝色方队在那儿,凝视着对面的海岸。威利的心里闪出一丝对日本人的同情。他意识到了个子矮、黄皮肤、效忠于连环画里的皇帝,而且眼看就要遭到驾驶着喷火的机器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高大白人消灭的日本人可能有的感受。海上的炮轰、空中的轰炸让岛上出现了一片片燃烧的火焰和一朵朵尘土和烟雾的蘑菇云,使岛上的田园美景显得更有生气,这里的情景跟上次夸贾林环礁的情景不一样,没有将岛上的青葱草木毁坏殆尽。一排排的攻击艇好似慢慢地向娱乐公园驶去,而不是去攻击暗藏杀机的海岸堡垒。

  进攻开始后,“凯恩号”被派往一个反潜巡航防区,在此区域里它无休止地沿着数千码长的8字形路线行驶。另外12艘舰艇和它一起,围绕着停靠在沙滩附近的运输舰形成保护性的扇形面以10节的航速来回行驶着。这似乎是安全的地方,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威利的心情好起来了。当他看见奎格真的在舰桥的两侧来回走动以避开沙滩时,他的士气高涨起来。这一次绝对没错,因为像钟表一样有规律,每次舰身将另一侧转向塞班岛时,奎格就会转过身慢慢走到面向大海的一侧。这给了威利一个盼望已久的机会,通过反其道而行之的方法来表示他对舰长的蔑视。他觉察到水兵们都在注视奎格的行为,很多人在偷偷地笑,低声地议论。舰身每次掉头,威利就故意炫耀地走到面向沙滩的一侧。奎格对此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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