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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你只要想想就明白了。”奎格气呼呼地说。

  在那艘老旧的扫雷舰驶近时,有七八十个人,多数是妇女,拥上了第91号码头。他们挥舞着手绢,尖声细气地亲热地呼喊着,她们用她们那色彩鲜艳的上衣上的装饰组成了一排排表示欢迎的彩旗。

  “好啊,”奎格舰长说。他站在左舷,神色不快地看着那旋转着冲过码头的湍急的潮水。“所有发动机减速至三分之一。负责缆绳操作的小组站在左舷作好准备。”

  威利躲到右舷舰长看不见的地方,开始用望远镜扫视码头上的那些妇女。舰上所有的栏杆和救生绳上都挤满了水兵,他们又是招手又是喊叫,想找到自己熟悉的面孔。

  载着它的全体船员以5节的航速前行的“凯恩号”,此时只能无能为力地听任急流带着它向侧面漂移,根本无法逆流向码头靠近。

  “好啊,”这位舰长说,快速转动着手里的钢球,“我看这次靠岸有趣得很啊——告诉管缆绳的人到抛绳炮跟前站好。三分之二全力向前冲!右满舵!”

  “凯恩号”掉转船头,迎着棕色的滚滚潮流向码头驶去。灰色的海鸥在“凯恩号”与码头之间的水面上空盘旋,俯冲,形成了一片沙哑的、嘲弄般的喧嚣声。有一瞬间,这艘军舰已处于与码头平行的位置——只可惜两者之间还隔着不知多少码水面。“好啊,我们要抱住她了!把缆绳射过去!”

  于是,舰艏和舰艉的抛绳炮同时响了起来,两条白绳成弧线形越过水面向码头飞去,于是,码头上的人群欢呼雀跃。前面的缆绳落到了码头上,但后面那条却因不够长而落入了水中。“凯恩号”在漂离码头。“哎呀,后面的抛绳小组出什么事了?”奎格咆哮道。“告诉他们赶快发射另一条缆绳!”

  站在这位舰长身边的戈顿这时说话了。他说:“它是够不着码头的,长官。我们漂移得太快了。”

  “我们为什么漂移太快?就因为那些该死的缆绳工全都是他妈的可恶的蠢货!好,收回全部缆绳!我要再靠近一次。”

  “凯恩号”向后退进了主航道。威利·基思心跳得很厉害,因为他突然看见梅·温在码头的远端站着,几乎被她前面的妇女们完全遮住了。她戴着一顶俏丽的灰帽子挂着面纱,穿着一身灰色旅行装,肩上披着一条白色毛皮披肩。她看上去与威利魂牵梦绕的样子分毫不差,还是那么美丽动人。她正焦急地努力朝“凯恩号”眺望。威利激动得直想手舞足蹈和尖声喊叫,但他克制住了,仅仅把那顶使他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海军军官的帽子摘了下来。有一瞬间,梅的目光转到了他身上,她的脸因喜悦而变得光彩照人。她举起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向他招手。威利大大咧咧地、男人式地向她晃了晃望远镜,但他还是禁不住两膝发软,高兴得全身的皮肤一阵阵地刺痒。

  “好啦,咱们再来试试,”他听见舰长在高喊,“倘若缆绳小组再不注意而闹出麻烦,那很多人可就得倒大霉了!”

  奎格以15节的速度向码头冲去,使这艘军舰狠命地向右转弯,倒车,显然是企图重复他在夏威夷燃料码头那样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火暴的登陆。但是这一次,运气与技巧都不帮忙,没有像那次那样让他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莽撞指挥获得成功。

  他倒车倒得太晚了。“凯恩号”以大约20度的角度,仍以很快的速度,撞上了码头。只听见一声什么事物碎裂的巨响夹杂着旁观的女士们疾步向码头另一侧奔跑时发出的尖叫声乱成了一片。

  “全速紧急倒车!全速紧急!”舰长气急败坏地大叫道。因为这时这艘驱逐舰的舰艏已经插进了码头,像一支射进树干的箭一样在那里不停地颤抖。“凯恩号”没用多大工夫就脱身退了出来,造成了更多的被撕裂、被撞坏的地方,把码头上刮出了一个数英尺深20码长的大口子。

  “这该死的急流,他们为什么不在有船靠岸的时候在旁边准备一艘拖轮备用啊?”

  威利躲到一个舰长看不见的地方,就像他常常看见那信号兵所做的那样,将身子紧紧贴在海图室的舱壁上。一方面是眼看女友就要落入怀抱了,一方面是有一位暴跳如雷的舰长要大发淫威,这种时刻不躲得远远的更待何时。

  “好,我们再试一次,”奎格宣布说,这时候,这艘老龄军舰已退到了开阔的水面上,“这次我们最好能成功,这是为了全体水兵们好,这就是我必须跟大家说的!——前进三分之二!”

  “凯恩号”颤抖了一下,接着就又向前开航了。

  “右满舵!所有发动机停车!”

  威利小心翼翼地走到船舷上,看见“凯恩号”正在平稳地进入停靠码头的位置,只是舰艏离码头比舰艉近一些。

  “好,现在咱们把舰艉靠近来!左倒三分之一。”

  “左倒,长官?”向轮机传话的杰利贝利吃惊地问。

  奎格尖叫着说,“没错,向左,把话传下去,真是见鬼了!……好!把缆绳抛过去!”

  基思少尉又一次清楚地看到了他心上人的面孔。他已被爱情和渴望搅得头晕眼花了。

  “后面那个缆绳小组究竟是怎么了?”奎格厉声喝问,就在此时抛绳炮炮声响了。但是,由于急流加上奎格不幸把舰艉转错了方向,把舰艉向外转得太远了,缆绳又一次落入了水中。就在此时,舰艏楼上的水兵以极快的速度把一根马尼拉麻绳抛上了码头,而且在码头上等待的水兵们已把那绳子牢牢地拴在系船柱上了。“凯恩号”就由这一根绳子悬乎乎地拉着,舰艉向外摆得直至舰身与码头形成90度的直角。

  就在军舰这样摆动时,码头又在右舷出现了,于是基思少尉的耳中传来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喊声:“威——利!威——利亲爱的!”他母亲正站在那马尼拉缆绳附近,手里拿着手绢向他摇晃着。

  奎格猛地从驾驶室里窜了出来,在他冲向栏杆时差一点把威利撞倒。“基思先生,闪开,别在脚下碍事!信号兵,信号兵,把那艘拖船招过来!”

  在那艘路过的拖船的帮助下,“凯恩号”的舰艉被推近了码头。码头上的女士们发出了一阵嘲笑的欢呼,其中不乏表示轻蔑的呼叫声、嘘声。这时,“凯恩号”总算已经泊定了。奎格走进驾驶室,脸色惨白,额头布满皱纹,目光愠怒而又茫然。“甲板值班军官!”

  海军中尉马里克跟着他走进门来。“甲板值班军官,哎,是的。”

  “好,”奎格对背后的马里克说,手里的钢球互相摩擦得发出了挺大的响声。“你传话下去:由于舰艉缆绳小组水手操作技术水平太糟,剥夺全体水兵两天假期。”

  马里克瞪眼看着舰长,木然的脸上露出不相信与厌恶的表情。他没有行动。过了一会儿,舰长猛地扭过身来。

  “哎?你在等什么呢,马里克先生?去传话呀。”

  “请原谅,舰长,如果我说得不合适的话,可是,那样也有点太严厉了,长官。毕竟,那些人也没有多少办法——”

  “马里克先生,我提醒你,我才是这艘军舰的舰长!假如你再跟我顶一句嘴我就连同所有的军官们一起给予三倍的惩罚。你把这话也传达下去。”

  马里克舔了舔嘴唇。他走到扩音器前,按下话筒的操纵杆,说:“大家注意,由于舰艉缆绳小组操作技术水平太糟,剥夺全体水兵两天假期。”他放开操纵杆时,驾驶室里回响起操纵杆弹回去时发出的喀哒声。

  “谢谢你,马里克先生。我告诉你我并不欣赏你在舰桥值班员面前那种哗众取宠的卖弄,这是个纪律问题。我认为这种行为对于一名军官来说是不合适的,可以说是不服从命令,而这件事将反映在你的称职考核报告中。”

  这位舰长低着头匆匆离开驾驶室,从舰桥的梯子上快步走了下去。整个军舰上和码头上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个通告,人们的脸色由于震惊和忧郁而沉了下来——水兵们年轻的脸,上士们疲倦的脸,情人们美丽的脸以及像威利·基思母亲的老年人的脸。基思夫人尚未得到宽慰,因为她还不知道基思少尉是一名军官因而是不在惩罚之例的。

  跳板搭好后,威利是最先登岸者之一。他明白他无法逃避自己眼前的尴尬处境。只有硬着头皮去面对它。基思夫人站在舷梯脚下,而此时,梅也已置身于那位母亲的肘边,脸上的表情里交集着动人的迷惘、喜悦与担心。基思夫人在威利重又踏上美国的土地后——倘若,譬如说,一个码头也可以称作土地的话——热烈地拥抱威利。“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她不住嘴地喊着。“噢,你又回到我身边了,真是太美妙了!”

  威利轻轻地从母亲怀里脱出身来,对梅微笑着。“妈妈,”他抓起她和梅的手说,“我要让您见见——啊——玛丽·米诺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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