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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加丹?”威利问。

  “开饭了,勤务兵的行话——午饭。”基弗解释说,“这棵长着张人脸的青菜名叫卡莫迪。卡莫迪,这就是看不见抓不着的基思先生。”

  “你好。”威利说。

  “嗯。”那人模样的东西说着就伸手到一只黑柜子底部摸索鞋子。

  “来吧,”基弗说,“同‘凯恩号’的军官们一块儿啃面包去。这是逃不过去的,基思。好在面包本身倒还不算太可怕。”

  威利本打算吃过午饭后睡上一觉的。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睡觉,但却没睡成。他与哈丁刚喝完咖啡就被那个“人面青菜”——卡莫迪少尉给揪走了。

  “德·弗里斯舰长叫我带你们两个游览一下这艘军舰,走吧。”

  卡莫迪拉着他们上上下下不知爬了多少梯子,走过几条摇摇晃晃的桥板,从一个个狭窄的舱口钻出钻进,整整折腾了3个小时。他们从热得令人汗流浃背的机房走到粘湿冰凉、寒气逼人的底舱,时而涉水,时而由于脚下滑腻而跌倒,时而又被突出来的金属物体划伤,最后累得威利只觉眼前一片蒙蒙红雾,什么东西都看不真切了。他脑子里只留下一片混乱的记忆:无数个塞满了垃圾、机器或床铺的黑洞;每个洞里都有一种新的气味叠加于到处弥漫着的霉味、柴油味、油漆味,以及热烘烘的金属味上。卡莫迪一丝不苟的彻底性,在他谈到他是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1943级的学员、舰上除舰长与副舰长外惟一的正规海军军官时,得到了解释。他窄肩,瘪腮,有两只像狐狸一样狡猾的小眼睛,还留着一撇小胡子。他说话简略得近乎吝啬,多一个字也不肯说。譬如,他会说:“这是1号锅炉房,有问题吗?”哈丁似乎与威利一样疲劳不堪。两人都不想延长这次游览,所以谁都不提一个问题。他们磕磕绊绊地跟着卡莫迪,互相交换着不堪其累的眼色。

  最后,在威利确实快要晕倒,甚至盼望着能真的晕倒时,卡莫迪说:“好了,我看就这些了。”他领着他们走到主甲板中部一处下凹的地方说:“现在只剩一件事了,你们爬上这个桅杆。”

  那是一根顶端架着雷达天线的木杆,看上去大约有500英尺高。“这究竟是为什么呀?”威利不满地喊道,“不就是个桅杆吗,我看见了就可以了。”

  “按要求你们是要考察舰上全部设置的,”卡莫迪说,“从底舱直到桅杆上的乌鸦窝。那儿就是那个乌鸦窝。”他指着桅杆顶上一个小小的方形铁格子。

  “我们明天再爬不行吗?我是个已经筋疲力尽的老年人了。”哈丁满怀希望地笑着说。他的脸年轻、善良,头顶的头发已脱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中间窄窄的一溜黄毛。他身材单薄,两眼呈缺乏生气的蓝色。

  卡莫迪说:“我得在晚饭前报告,说你们已完全服从了命令。如果你们不爬这个桅杆,我就不能报告说你们完全服从了命令。”

  “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哈丁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边说边将一只脚踏上桅杆最下面的那个脚踏,“但愿我还能再见到他们。”

  他开始慢慢地、痛苦地往上爬。威利紧跟在他的后面,用力抓牢上面的每一个脚踏,眼睛紧盯着哈丁的臀部,故意不看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景色。他那被汗水浸透了的衬衫让风吹得啪啪作响。过了两三分钟,他们爬到了那个乌鸦窝。在哈丁攀上乌鸦窝的平台时,威利听见一声头撞在金属上的难听的闷响。

  “喔唷!上帝,基思,当心这雷达。”哈丁疼得直哼哼。

  威利匍匐着爬上了乌鸦窝。摇摇欲坠的铁格子上的空间容不下两个人并排站着,他们便坐下,让脚凌空悬在蓝色的空中。

  “干得好!”隐隐听见卡莫迪在下面喊,“再见啦。我这就去报告你们服从了命令。”

  他进了一个过道,消失了。威利凝望下面远处的甲板,立即又把眼光转向别处,将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景色美极了。他们下面水光闪耀,轮廓清晰得像一幅地图。但威利并未对这一景色心怀谢意,所处的高度使他直打哆嗦。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无力再爬下去了。

  “我遗憾地告诉你,”哈丁一只手举到前额上小声说,“我憋不住了,要呕吐。”

  “啊呀,上帝,可不能吐啊。”威利叫道。

  “对不起,我怕高。我尽量不使一点东西溅到你身上。可是,老天爷,下边的那些人。这可糟糕了。”

  “你不能忍忍吗?”威利央求道。

  “实在忍不住了,”哈丁难受得脸都发青了,就像中毒了似的。“实在没办法,我可以吐在我的帽子里。”他摘下军官帽,接着说,“我实在是不愿意。这是我惟一的一顶帽子——”

  “用我的,”威利毫不犹豫地说,“我另外还有两顶。”他把自己新的军官帽子倒过来递给哈丁。

  “你对人真是太热诚了。”哈丁喘息着说。

  “别客气了,”威利说,“就请便吧。”

  哈丁毫无保留地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吐进了那顶伸在他面前的帽子里。威利感到一阵恶心,差一点也要呕吐,但强忍住了。这一下,哈丁的脸色好一点了。“我的妈呀,威利,太感谢了。现在该把这玩艺儿怎么办呢?”

  “这可问着了,”威利呆呆地望着他手上那个让人直想哭的东西,“满满一帽子的——那东西——可还真不好办呢。”

  “把它抛到舰外边去。”

  威利摇了摇头,“它有可能倒翻过来。风可能吹翻它的。”

  “这好办,”哈丁说,“你总不能再戴它了呀。”

  威利解开用来系在下颏上的帽带,结成圆圈,小心翼翼地像挂吊桶一样将其挂在乌鸦窝的一个角上。“就让它永远挂在那儿吧,”威利说,“算是你在给‘凯恩号’敬礼。”

  “我从这儿再也下不去了,”哈丁声音虚弱地说,“你先下去吧。我就死在这儿,烂在这儿了。除了我的家人没人会想我的。”

  “胡说八道。你真的有三个孩子吗?”

  “当然。我老婆都快要生第四个了。”

  “那你到这该死的海军里来干什么?”

  “我就是那些认为自己非打这场仗不可的大呆鸟之一。”

  “觉得好些了吗?”

  “好点了,谢谢。”

  “来吧,”威利说,“我先下。你不会掉下去的。假如咱们在这上面再呆下去,咱两人都得病倒,摔下去。”

  因为滑,下桅杆就成了一个漫长的恐怖历程。威利汗流不止的双手就在狭窄的把手上滑脱了一次,他的脚也在一个可怕的踏脚点上滑了一下。不过他们两人都下到了甲板上。哈丁走起路来两腿直发抖,满脸汗流如注。“我要趴下亲亲甲板。”他喃喃地说。

  “周围有水兵瞧着呢,”威利小声说,“这一天的工作总算干完了。走吧,回弹药舱去。”

  那个小小的坟墓里现在安了两张床。哈丁一头扎进下面的那张床,威利则倒在上面的床上。他们喘着粗气一声不吭地躺了一阵。最后,哈丁终于有气无力地开口了:“喂,我听说有鲜血凝成的友谊,但从未听说过有呕吐凝成的友谊。反正都一样,基思,我得谢谢你。你用你的帽子做了件高尚的事。”

  “我只是走运罢了,”威利说,“没让你为我做同样的事。毫无疑问,在这次愉快的航行中你会有很多机会的。”

  “随时,”哈丁说,声音越来越小。“随时准备为你效劳,基思。再次谢谢你。”他说完就翻过身去睡着了。

  威利觉得他似乎刚刚迷瞪了一下就有一只手伸上床来摇动他了。“吃饭了,长官。”是惠特克的声音,接着脚步声就在舱外的甲板上渐去渐远了。

  “哈丁,”威利呻吟着说,“你还想吃晚饭吗?”

  “啊?已经要吃晚饭啦?不吃了。我就想睡——”

  “还是去吃点儿的好。咱们不去可不好看。”

  军官起居舱的长餐桌那儿包括舰长在内共有三名军官。其他人都到岸上休假去了。威利和哈丁在铺着白桌布的长桌下端落座,开始一声不吭地吃着。其他那几个人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相互就有关瓜达卡纳尔岛、新西兰和澳大利亚曾经发生的事情说着些令人听不懂的笑话。马里克是第一个朝他们看的人。他身强力壮,圆脸盘,一副好斗的样子,约莫25岁,剃着囚犯头。“你们两个人的眼睛看上去有点红啊。”他说。

  威利回话说:“我们刚刚在弹药舱迷瞪了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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