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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二六七号牢房(1)


  从门口到窗户七步,从窗户到门口七步。

  这我知道。

  在庞克拉茨监狱的这段松木地板上,我来回踱过不知多少次了。我曾因看穿了捷克资产阶级的腐败政策对人民的危害而坐过牢,也许当时坐的就是这间牢房。现在他们正把我的民族钉上十字架,德国看守在我的牢房前面的走廊上来回走动,而在监狱外的什么地方,盲目的政治的命运女神又在纺绩叛卖的线。人还需要经过多少世纪才能洞察一切呢?在人类走向进步的路上已经经历了几千座牢房呢?还要再经历几千座牢房呢?啊,聂鲁达的耶稣圣婴。“人类得救的道路茫茫。”但是人类已不再沉睡了,不再沉睡了。

  走过去是七步,走回来也是七步。紧靠着一面墙壁的是一张行军床,另一面墙上钉着一块暗褐色的搁板,上面放着陶制的碗盆。是的,这一切我都熟悉。只是现在这里稍加机械化了:装上了暖气管,抽水马桶代替了粪桶——但主要的,是这里的人都机械化了。囚犯像一架架自动机器。只要一按电钮,就是说,只要听到钥匙在牢门的锁孔里转动,或是听到打开门上小窗洞的声音,囚犯们就跳起来,不管你在干什么,都得一个挨着一个直挺挺地站着,门一开,看守长就一口气地叫喊:“Achtung。Celecvózibnzechcikbelegtmit-traj#manalesinordnung.”(用捷克语字母拼成的德语:“注意。二六七号牢房住犯人三名秩序正常。”)二六七号就是我们的牢房。不过这间牢房里的自动机器,运转得并不那么灵活。跳起来的只有两名囚犯。在那一段时间里,我还躺在窗下面的草垫上,直挺挺地俯卧着。一星期、两星期、一个月、一个半月——后来我又活过来了:我的头已经能够转动,手已经可以抬起来,两肘已经能够支撑起身子,我甚至已经试着翻身仰卧……毫无疑问,描写这事比起经历这些事要容易多了。

  牢房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门上原来挂着三个人的牌子,如今换成两个人的牌子,现在我们只有两个人了,那个曾为我唱过送葬诗的比较年轻的卡尔利克已经走了,只留下我对他那善良的心的回忆。说实在的,我只依稀记得他同我们相处的最后两天的情景。他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向我述说自己的经历,而我在他讲述时却常常处于昏迷状态。

  他的全名叫卡雷尔·马列茨,是个机械工人,在胡德利茨附近的一个铁矿井里开吊笼,曾经从那里运出过地下工作所需要的炸药。他被捕入狱差不多有两年了,现在大概是去柏林受审,和他同时被捕的还有一大批人,谁知他们会有怎样的结局呢?他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他爱他们,非常爱他们。

  然而他说:“要知道,我不可能不这样做,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他常常坐在我身边,强迫我吃东西。可是我却吃不下去。

  星期六那天——难道我入狱已经八天了吗?——他采取了最强硬的措施:向监狱医务官报告说,我来到这里以后,一点东西也没吃过。这个庞克拉茨监狱的医务官成天绷着脸,穿一身党卫队制服,不经他的许可,捷克医生连阿司匹林这类药方都不能开。这个医务官竟亲自给我端来一碗病号稀饭,站在我身旁,看我咽完最后一口。这时卡尔利克非常满意自己干预的成功。第二天,他亲自喂我喝了一碗星期日的汤。

  但后来还是不行。我那被打烂的牙龈,连星期日土豆烧牛肉里煮烂的土豆都不能咀嚼,肿胀的喉咙咽不下哪怕是小块的食物。

  “他连红烧牛肉——红烧牛肉都不想吃,”卡尔利克站在我身旁忧郁地摇着头,埋怨地说。

  随后,他就狼吞虎咽地和“老爹”分享了我的那一份。

  唉,你们不曾在一九四二年的庞克拉茨盐狱里待过的人,就不会懂得,也不可能懂得这“红烧牛肉”是什么东西。即使在最艰难的时期,也就是说当所有的囚犯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的时候,当在澡堂洗澡的一些包着人皮的活骷髅清晰可见的时候,当每个囚犯用贪馋的目光盯着他的同伴的几口食物的时候,当那令人作呕的干菜粥上浇点番茄汁就觉得是无上美味的时候,就在这个最艰难的时期,按规定每周两次——星期四和星期日——分饭的人在我们的盘子里放上一勺土豆,再浇上一汤匙带几根肉丝的红烧肉汁,这简直就是开胃极了。是的,问题还不在于开胃,而是这东西使人实实在在地记起了人的生活。在这个残酷而又违反常情的盖世太保的监狱里,它是某种正常的、带有人间生活滋味的东西。人们一提起这“红烧肉汁”,连声调都变得柔和优美了。——埃有谁能理解这一汤匙“红烧肉汁”对于面临着死亡威胁的人是何等珍贵埃两个月后,我才明白了卡尔利克的惊奇。“连红烧牛肉都不想吃”,——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清楚地说明我当时怎样地接近了死亡。

  就在当天夜里两点钟,卡尔利克被叫醒。要他在五分钟内收拾停当,仿佛他只是出去溜达一趟,而不是到新的监狱、集中营或刑场去结束自己的生命似的,——谁知道他要上哪儿去呢。他在我的草垫旁跪下来,双手抱住我的头,吻我,——这时,走廊里传来了看守的一声粗暴的吆喝,说明在庞克拉茨监狱里是不能有这种感情的流露的,——卡尔利克跨出门槛,咔嚓一声,门又锁上了……牢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我们将来还能见面吗,朋友?我们留下的人下一次又将在什么时候分别?我们俩谁会先走,到哪儿去?又是谁来传唤他?是穿着党卫队制服的看守?还是那个没有穿制服的死神?

  现在我只写出了初次离别时令人激动的情思。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一年了,然而送别这个朋友时所引起的那种情思还不断地、有时甚至还是很强烈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挂在牢房门上的“两人”牌子又换成了“三人”,不久又改成“两人”,然后又出现“三人”,“两人”,“三人”,“两人”。新的难友来了又去——只有最初留在二六七号牢房里的两个人,依然忠实地住在一起。

  这就是“老爹”和我。

  “老爹”名叫约瑟夫·佩舍克,是个六十岁的老教员,教师委员会主席,他比我早被捕八十五天,罪名是在草拟一项关于改革自由捷克学校的建议中“阴谋反对德意志帝国”。

  “老爹”是一个……

  可是,朋友,怎样来描写他呢?这是件很难的事。两个人,一间牢房和一年的生活。在这共同生活的一年中,“老爹”这个称号上的引号消失了;在这一年中,两个不同年龄的囚犯成了真正的父与子;在这一年中,我们彼此吸取了对方的习惯、口头禅,甚至说话的声调。现在你不妨来试试,看能否分辨出哪些是我的,哪些是老爹的;哪些是他带到牢房里来的,哪些又是我带来的?

  他彻夜不眠地守护在我身旁,用浸湿的白绷带为我裹伤,驱走那逼近我的死亡。他忘我地擦洗从我的伤口中流出的脓血,对于我的草垫四周散发出的那股臭味,从未表现过厌恶的神情。他替我洗补那件可怜的破衬衫,这是我第一次受审时的牺牲品,当这件衬衣实在无法再穿时,他就把自己的那件给了我。他还趁早晨半个小时“放风”的机会,在监狱的院子里冒险替我采摘雏菊和草茎。每当我去受审时,他总是以一种爱抚的目光伴送我;回来后又用新的绷带包扎我的新伤口。每逢我夜里被带去受审时,他总是不睡,一直等到我回来,把我扶上草垫安置好,小心翼翼地替我盖上毯子之后,他才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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