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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饥饿变得越来越强烈,奇形怪状的远山无关紧要,它只催人昏昏欲睡。饥饿把她带到山上,她开始睡觉。她睡着了。她爬起身,又上了路,有时朝着山地她认定的北方走去,然后又睡。

  她寻找吃的东西。她睡了下来。她不再像在洞里萨湖走路时那样有劲了,步子变得沉重,身子开始晃晃悠悠。她绕过一个小城,人家说那是菩萨城。过了菩萨城,她往前又走了一程,而后,踉踉跄跄地朝山边径直走去。她从不去问洞里萨湖在哪里,什么方位,关于湖的方位,她认为别人说的都不对。

  她打一个废弃的采石洞前走过,她走了进去,睡在里面。这是在离菩萨城不远的地方。从采石洞口,她可以看见远处有些草棚。有一次,大概是在两个月前,她出了一次门,现在也记不清了。在菩萨城一带,那些被赶出家门的妇女、老人、疯疯傻傻的人比比皆是。他们相互交错而过,自管寻找吃的,互不搭话。大自然啊,给我一点吃的吧。有果子、有泥土、有带色的石头。她还想不出法子,去抓住那些靠着陡峭的岸边打盹的鱼儿。她妈这么说过:吃,吃,木要像死了你妈似的,吃。在午休的时辰,她寻找了好长时间。平原啊,给我一点儿东西嚼嚼吧。她去搞野果;野香蕉,去搞那发青的稻谷,去摘芒果,将东西带回洞里吃。她咀嚼着那发青的稻谷,吞咽着那香甜的芒果浆。她睡了。稻谷,芒果,都是可以充饥的东西。她睡了。她醒转过来,看着眼前。在采石洞的右侧,除了那地势较高的菩萨城之外,在天地之间,惟有她那怀了孕的小女子瘦削的身影。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以为是什么都没有,然而一切都糜集在那里。在洞里萨湖时,也以为是什么也没有的,其实,在到达这里之前,她是多么无知。在采石洞的左侧,就是豆冠山脉,那里树木参天,那些粉红色的还有绿色的采石洞,在山坡上张着大口。声音不断从那里传来,那是一种带链条的机械发出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沉重的垂落声以及洞口边的人喊声。这种情形发生多长时间了?

  这豆寇山脉,在她的身前身后打破宁静,有多长时间了?这条河流是在雨后才满是泥沙的吗?又是一条河流,把她引到这里。

  肚子愈来愈鼓。肚子扯着她的裙子,天天往上提,她走路时膝盖已露在外面。在这他乡异地,她的肚子犹如那长在石头之间的一颗渺小的种子,十分纤弱,催她去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而经常地下着。雨后饥饿愈加强烈。肚子里的孩子什么都吃,发青的稻谷、芒果。在这怪港的地方,真正让人感到怪异的,就是始终找不到吃的东西。

  她醒转过来,走到外面。这一带有不少采石洞,她就在采石洞周围开始转来转去,就像她在洞里萨湖北面时那样。在一条小路上,她遇到一个人,便向他打听乌瓦洲平原。那人不清楚,人家不想回答。她继续打听,每一次,别人都无可奉告,这个地方便愈加变得封闭,成了禁地。但有一次,一位老者回答了她。乌瓦洲平原吗?你应该领着路公河走,恐怕是这样。可那涓公河又在哪里毗你应该顺着菩萨河南下,一直到洞里萨湖,再打洞里萨波往南,应该是这样的。水流向大海,千百年如此,到处如此,乌瓦洲一亚加底克平原就在海边。那么,如果沿着菩萨河而上,你知道情况吗?恐怕就要碰到高山峻岭了。在那高山峻岭的后面呢?听说是逞罗湾。我要是你的话,孩子,我就往南去,就连上帝,为了逍遥自在,也打南边行呢。

  她现在终于弄清楚了洞里萨湖在哪里,终于知道了自己处在它的什么方位。

  她仍然停留在离菩萨城不远的那个采石洞里。

  她出了山洞。脚步刚刚停在一家孤零零的茅舍前,还没有进村子,便遭人轰撵。过了一刻,她又站在另一家也是孤零零的茅舍前,离门还有一段距离,但又被轰走了。到了几个村子边,情形都一样。她沿着河边的竹林行走,寻找机会,最后穿过那几个村子,没有被发现,就像其他那些女乞丐一样。她们混进集市里,与卖汤饭的小贩摩肩而过,她们瞧着那一块块的猪肉,在案板上油光闪亮,绿头苍蝇成群结队,与她们一样直着眼睛盯着,不过停落在更近的地方。她向那些年纪大的妇女和卖汤饭的小贩乞讨,每次要一碗饭。她什么都要,米饭、骨头、鱼、死鱼。随便什么,给我一条死鱼对你又能怎样呢?因为她太小了,有时人家给她一点吃的。但通常的情形是遭到拒绝。不不,你一定还会再来的,明天,后天,往后……人家看看她:不给。

  在采石洞里,她发现了地上的头发。她在头上拽一下,手里就是一大把,没有痛觉,这都是她的头发呀,她站在那里,挺着肚子,饥肠辘辘。饥饿始终就在她的前面,她不会再回头,路上她能丢失什么呢?头发再生出来就像鸭绒那样,她成了一个龌龊的尼姑,真正的头发不会再长出来,头发报在菩萨城这里已经枯死。

  她已经能记住自己的藏身之地,也能认出那些刻着字的界碑,认出那些粉红色的还有绿色的洞口,一个个洞口在山坡上张着大嘴。每天晚上,她都回到那个废弃的来五洞,那里既封闭又干燥,蚊子比外面坡面上少,阳光进不来,光线比外边暗,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开。她睡了。

  她从洞里面看着外面的大雨。从不远处开采大理行的山上,时常冷不防地传来一声炸响,惊得大群的乌鸦直飞天空;菩萨河的河水在河边的竹林上节节升高,日甚一日;有野狗不时地经过,不叫也不停下,她试图唤它们过来,但它们径直而过,她对自己说:我是一个没有食物味的姑娘。

  她吐了,她试图把孩子吐出来,把孩子从身上摘除,但吐出来的却是酸溜溜的芒果水。她睡得很多,十足一个瞌睡虫。这还不够,白天黑夜,孩子都在不停地蚕食她,她随时都能听见肚子里那不住的吃食声,吃得她骨瘦如柴,孩子吃她的大腿、胳膊、面颊——她伸手去摸,脸上只有两个瘪窝,在洞里萨湖时,面颊还鼓在那里——还吃发根,一切东西。孩子一点一点地侵占她的地盘,然而只有饥饿还归属她,孩子没有吞没她的饥饿,她胃里酸得直冒火,就像打瞌睡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跟你过不去。

  她隐约地感觉体内正在发生着什么,仿佛她正从肚子里开始成长变大,将来很快要发生的事,她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了。四周的黑暗突然被划破,被照亮开来。她发现:我是一个十分消瘦的姑娘,肚皮却绷得很紧,就要裂开,两条细腿支撑着肚子,我是一个瘦得不成样的姑娘,一个被赶出了家门,就要生孩子的姑娘。

  她睡了:我是一个瞌睡虫。

  火将她惊醒:胃里在冒火,她吐出血来,不能再吃酸芒果,再吃只能吃些青稻谷。她要去寻找。老大,给我一把刀杀了这只鼠吧。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河床里的圆圆的砾石。她翻过身去,把肚子放在砾石上,蠕动停止了,停止了,完全停止了,她喘不过气来,便抬起身,但蠕动马上又开始了。

  从洞口大石头的豁口处向外望去,菩萨河正在不停地上涨。

  菩萨河里已是满满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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