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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2)


  他的感觉可能与一个今天到美国的英国人的感觉相差无几:到处是丑恶,同时到处是美好;到处是奸诈,同时到处是诚实;到处是残忍与暴力,同时到处是善意与改良社会的奋斗。那一年的一月,他是在断垣残壁的查尔斯顿市度过的。这期间,他来到美国后第一次怀疑自己究竟是来旅游还是已移居美国。他发觉自己的话语中不知不觉地带上了美国口音,使用了某些美国词汇。他发觉自己竟在两种相反的观点之间游移不定,这简直象美国本身那样一分为二。他既认为废除奴隶制理所当然,又认为南方奴隶主的愤怒值得同情,因为南方的奴隶主们深知北方那些政客急于解放奴隶的真正用心。他发觉自己与南方那甜蜜蜜的美人儿和恶狠狠的军官们都相处得很融洽,同时他又难以忘记波士顿——更加红润的脸蛋儿和更加白晰的皮肤……不过那儿是道德上更拘谨的人们,无论如何,他发觉待在南方更愉快。象是为了证实这一点似的,他莫名其妙地继续南下。

  他不再感到厌倦了。美国的经验,或者说当时美国的经验,给了他——或者说还给了他——一种对自由的信仰。他看到周围的人们决心掌握国家的命运,这种决心的直接后果虽然并不使人愉快,但其效应却是解放性的,而不是压迫性的。这时他已开始看出,他的东道主们那种时常叫人发笑的狭隘见解只不过是直接暴露而没有加以掩饰罢了。南方人处处表现出不满,倾向于擅自处理自己的事务而不顾法律的约束。总之,当时国家政体沉醉于“解放”,他们偏要起而抗争,动辄采取暴力行动,反对解放奴隶。即便是对这一切,查尔斯也觉得自有其道理。南方到处是无政府主义,查尔斯对此也觉得优于他自己国家那种僵化、严酷的传统束缚。

  不过,他这一切想法都没有外露。还是在查尔斯顿时,有一天晚上风平浪静,他站在一个海岬上,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着三千英里以外的欧洲。他在那儿作了一首小诗,这一首比上面咱们读到的他那一首稍许好一些。

  他们年轻时便有一个问题,
  到如今还没敢于提及,
  他们不顾英国母亲的苍苍白发,
  漂泊至此是为寻觅伟大的真理?

  如今我伫立于他们的天地,
  尽管陌生却与他们同命运共呼吸;
  在他们身上我仿佛看到,
  一个幸福时代将从地平线上升起。

  众兄弟终将在那时代的天堂居住,
  天堂是何等的圣洁、美丽!
  它摆脱了仇恨与可卑的残忍,
  母亲的嘲弄又何足挂齿?

  婴孩的双手今天虽然软弱无力,
  可他终将抛开母亲的绳系,
  成长为叱咤风云的男儿,
  今天的失败又何必在意?

  他终将挺胸屹立,
  行走在这郁郁葱葱的大地;
  潮水将他带到安全的海滨,
  他朝着东方感谢它的恩赐。

  好吧,让我们暂时离开查尔斯,让他去作诗,让他去提问,让他逗留在那美好的“郁郁葱葱的大地”上吧。

  那是玛丽说出了关于莎拉的消息将近三个月之后的一天——恰恰是四月份的最后一天。在此期间,命运之神又让萨姆欠了她一笔债,她使萨姆有了日夜盼望的男孩。那天适逢星期日,淡蓝色的花蕾含苞待放,教堂的小钟丁当作响。傍晚,楼下传来锅碗瓢勺的轻轻撞击声,这说明他那产后不久的年轻妻子正在与帮手一起给他准备晚餐。一个小孩在他的双膝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另一个只出生三个星期的儿子则躺在他的双膝上。那小家伙眯缝着黑黑的小眼珠,萨姆看着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两天以后,查尔斯(那时他正待在美国的新奥尔良)散步回来,步入旅馆,办事员递给他一封电报。

  电报写道:她被发现,伦敦;蒙塔古。

  查尔斯读完后把脸转向了一边。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其间……他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两眼发直,也不知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不知怎的,他觉得眼睛酸痛,噙满了泪水。他走到屋外,来到旅馆的门廊,点燃了一支雪茄。过了片刻,他回到旅馆的办公桌旁,问道:

  “去欧洲的下一班轮船——请问什么时候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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