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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2)


  这并不是她刚刚赶到此处。她几天前已经到了。至于怎么会到这儿来,原因很简单。当她还是个小姑娘,在埃克斯特读书时,她就知道这个旅馆。几天前离开莱姆后,莎拉不知不觉发现自己站在希普站,就是多切斯特公共马车停靠的那个站头。她的箱子几天前就已经运到了,正在等着她呢。有个搬运工走上来问她要在哪儿下榻,她一时尴尬万分,因为她除了隐约记得那个旅馆的名字外,她说不出别的什么旅官。搬运工听说她要去“恩迪科特旅馆”,脸上露出了异样的表情。莎拉猜想,要在埃克斯特盘桓,她大概没有选中最讲究的地方。不过搬运工倒是一声不响地扛起了她的箱子,她便跟着他穿过城市来到刚刚说过的那个地段。她并不喜欢这个地方的外表,在她的记忆中(她以前也只见到过一次),这地方以前比现在亲切得多,宽敞得多,尊严得多。不过,条件差并不妨事,讨饭的不应该嫌饭凉。使她宽心的倒是她孤单一人并未引起风言风语。她要一套房间,预付一个星期的钱。这本身证明了她有点身分,就不必要别的什么证明了。她本想要最便宜的房间,但当她发现一个房间就要花十先令,而一个半房间只需再加两个半先令时,就改变了主意。

  她快步走进房间,关上门,划了根火柴凑到灯芯上。灯烟消失后,乳白的玻璃罩放出光来,驱散了黑暗。她摘下帽子,以她特有的方式摆了摆头,将头发甩到后面。她把手里的帆布包放到桌子上,一看就知道她急于打开包,连大衣都顾不得脱。她慢慢地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包包东西,放在绿色台布上。末了,她把帆布包放在地上,动手打开包里所购买的东西。

  第一件东西是一只斯塔福德郡出产的茶壶,上面有一幅彩图,画的是一间茅屋,屋边有一条小溪和一对恋人(她仔细地打量着那对恋人)。第二件东西是一只托比啤酒杯①,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那种花花绿绿的庞然大物,而是个小巧玲珑的物件,上面涂着紫红色和黄色。那个高高兴兴的男子面容上涂着柔和的蓝色釉(瓷器专家会认出那是拉尔夫·伍德的作品)。这两件东西是莎拉在一家旧瓷器店花了九个便士买来的。啤酒杯已经磨损了不少,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将继续磨损下去。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因为一两年前我也买了一只这样的瓷啤酒杯,花费远远超过了当时莎拉花的三个便士。不过我同她不一样,我喜欢的是拉尔夫·伍德的艺术,而她喜欢的是那男子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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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托比啤酒杯是一种做成头戴三角帽地矮胖人形啤酒杯。下面讲的“那个高高兴兴的男子”即指此。

  虽然我们从未看出,莎拉其实很有一种审美感,或者说那是一种情感——一种对她生活的时代那种可怕装饰的反应。这只小啤酒杯的年代,她是一无所知的,但她隐隐感到它的年岁一定很大,许多人都用过它,而现在居然成了她的了。她进屋后没脱大衣,便把它放到壁炉台上,象孩子似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它,好象生怕失去享受第一次做主人的美味似的。

  过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她紧张地向门口匆匆瞥了一眼。脚步声消失后,莎拉才脱去大衣,捅旺炉子,随后又把一只熏黑了的铁壶放到炉架上。接着,她转过身来整理买来的东西:一包茶叶,一包糖和一小筒牛奶。她把这些东西都放到茶壶边上。末了,她拎着剩下的三包东西走进卧室。卧室的陈设极为简陋,一张床、一只大理石盥洗盆、一面小镜子和一块寒酸的地毯,仅此而已。

  但是她顾不得注意这一切,眼睛只盯着三个包。第一个包里是一件睡衣。她没有将睡衣贴着身子比量,而是把它放在床上。随后她打开第二个包,里面是一条深绿色的美利奴羊毛披肩,四周用墨绿丝绸镶着边。她把披肩拿在手里,出神地望着它——那一定是因为它太贵了。买这条披肩花的钱比买其他东西加在一起还多得多。最后,她若有所思地举起披肩,将那精致柔软的料子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她低头看着睡衣,第一次用我允许她采用的真正女性的姿势,把一绺棕色的头发移到胸前,放在绿色的披肩上。过了一会儿,她抖开披肩。披肩足有一码宽,她将它披在肩上,对着镜子瞧了半晌。随后,她回到床边,把披肩放到摊在床上的那件睡衣的肩头。

  她打开第三只包。这个包最小,只是一卷纱布。她望了望床上白色的睡衣和绿色的披肩,然后将纱布拿到另一个房间,放到橱子的抽屉里。此时,水开了,铁壶盖子啪嗒啪嗒地响起来。

  查尔斯给她的钱包里有十枚金币,单就这些钱——且不说还有别的钱——也就足够她离开这儿远走高飞时的开销了。前些日子,她每天晚上都要象第一次那样数数这些金币。她的这种行动看起来并不象个守财奴,倒象是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看同一部电影一样——原因是对这部电影的故事、某个角色禁不住的欢喜。

  她刚到埃克斯特时,有好几天什么东西也舍不得买,只从自己那点可怜的积蓄中拿出最少的钱来维持生活。她只是眼睁睁地瞪着那些商店,瞪着那些衣服、椅子、桌子、食品,葡萄酒等等上百种似乎对她抱有敌意的商品。这些商品象是些嘲笑挖苦她的人,象是莱姆镇那些两面派居民。她在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便背过脸去,装作没看见她;当她从他们身旁走过,到了他们背后时,他们便挤眉弄眼地笑笑。这就是她不愿出来买东西的原因。当然,这并不是说她的日子不开心,恰恰相反,她是在享受着成年生活中的第一个假期。

  她自己煮茶。金黄色的小小的火苗从茶壶上反射到炉壁上,闪闪发光。火苗静悄悄地跳跃着,投下了点点阴影。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她的变化如此之大,心情如此平静,对自己的处境如此满意,你可能会因此以为她收到了查尔斯的信,或者听到关于他的什么消息。其实,她什么也不知道。在莫尔伯勒大院那个静静的夜晚,她曾经双眼垂泪,痛苦不已,那次我叙述过她想些什么东西。现在,她又静静地凝视着火苗,究竟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这次我不想赘述了。过了片刻,她站起身,走到橱子面前,从最上面一格里取出一只茶匙和一只没有杯垫的茶杯。她坐到桌旁,倒了一杯茶,打开了最后一个小包。那只包里是一只小馅饼,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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