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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谁也不会讨厌特兰特姨妈。她那天真无邪、富于表情的面孔上老是挂着微笑。谁要是跟这样一张面孔过不去,那可真是太荒唐了。她有着一帆风顺的老处女所特有的、发自内心的乐观。孤独可能使人脾气乖戾,也可能教会人独立生活。特兰特姨妈年轻时处处为自己打算,到了老年却尽心竭力为别人着想。

  谁知,欧内斯蒂娜却偏偏跟姨妈处处作对。她对五点钟不能准时开晚饭感到不满;对塞在其他房间里的那些单调的家具不满;对姨妈过分关心她的名声不满(这位姨妈居然不懂得未来的新郎和新娘希望单独坐在一起,单独去外出散步);欧内斯蒂娜感到最不满的是,她觉得自己本来就不应该到莱姆镇来。

  欧内斯蒂娜是独生女儿。从出生那天起,她就不得不忍受每个独生子女都得忍受的痛苦——在无穷的娇惯之中过日子,而这种娇生惯养又是那样毫不放松,始终如一。从出生起,她的轻微咳嗽会召来医生;从身体发育开始,她稍微有点别出心裁,化妆师和剪裁师就前来为她服务。年复一年,她的轻微蹙眉会使父母暗中反躬自责。至于时兴衣着,室内新式装饰品,父母对她都是百依百顺。但有一样事情,不管她如何赌气,怎样抱怨,都无济于事,她得听父母的。那就是她的健康问题。父母深信她患了肺结核。他们因为嗅到底楼有潮湿气味便搬了家。有一次在外度假时,因某个地方一连下了两天雨,他们就赶紧离开那儿。住在哈雷街①的一半医生都给她检查过身体,但没有发现什么。她生来从没患过什么大病。她既没有嗜眠病,也没有慢性虚脱病。她可以——如果父母允许的话——彻夜跳舞,接着第二天整个上午打板羽球,也不会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尽管如此,她还是象蚍蜉撼树一样,无力改变把她视如掌上明珠的父母所因有的看法。要是他们能看到未来的情况就好了。欧内斯蒂娜比她的同辈人都活得长久。她生于一八四六年,死于希特勒入侵波兰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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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伦敦一条街道,是名医居住的地区。

  她的那些毫无必要的养生措施都是由父母安排的,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项就是每年必得到莱姆镇跟姨妈住一段时间。一般情况下,她总是在冬天过后方才到莱姆镇换换空气。可今年不同,她被早早地打发到这儿,为的是养养身体准备结婚。英吉利海峡的阵阵微风当然对她有益无害,谁知她在莱姆下马车后总是愁眉苦脸,象是个囚徒来到了西伯利亚似的。莱姆镇社交界的风尚跟特兰特姨妈家的家具那样不伦不类。说到那些娱乐,对于熟悉伦敦最上等娱乐的一位大家闺秀来说,还不如没有倒好一些。她跟姨妈的关系,并非是人们所想象的外甥女跟姨好的关系。实际上她变成了英国的朱丽叶①,变成了淘气的孩子,而姨妈却变成了大脚板的保姆。要不是罗密欧前一年的冬天仁慈地降临到她的身旁,并且答应陪她消磨那难熬的寂寞,她准会抗命不从,逃之夭夭。至少她曾打算这样做。欧内斯蒂娜的坚强意志,超出了她周围的人,也跟她的年龄很不相称。好在她还能恰当地遵从传统习惯,而且与查尔斯一样,同样有着自我嘲讽的意识,有时她竟然还有幽默感,不然的话,她准会变成一个可怕的、宠坏了的孩子。她每次提到自己时,总是加上这么一句:“你这可怕的、宠坏了的孩子”——这样做倒是时时提醒了她,对她大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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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朱丽叶的故事,见于莎士比亚的剧作《罗密欧与朱丽叶》。该剧取材于意大利,所以这里说“她变成了英国的朱丽叶”。下文的罗密欧指查尔斯。

  那天下午她在自己的卧室里脱去外套,身着无领衬衫和衬裙,站到镜子前面。一时,她陷入了高度的自我陶醉和遐想之中。她的颈项与双肩恰与脸蛋儿相配,十分匀称。她的确非常漂亮,是她的圈子里少数几个漂亮姑娘之一。象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似的,她抬起胳膊,松散开头发。她明白,这样的举动似乎有点不大正经,是一种罪过,但她需要这样做,正象冬夜需要洗个热水澡、睡张暖和床一样。她想象着自己是个不正经的女人,例如一个舞女,一个女演员,想象着真正罪过的时刻该是什么样子。随后,如果你这时正瞅着她,你准会感到非常惊奇,因为她蓦地停止了扭动,不再欣赏自己的脸型,而是匆匆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抽动一下嘴唇,急忙拉开抽屉,抽出一件睡衣来。

  刚才她扭身看镜子的时候,顺便瞧瞧床头,于是,她的脑海里闪过性的念头,一种想象,一种赤裸裸的四肢被紧紧抱住的幻觉。她对那种事儿的实际情形一无所知,所以想象起来未免心惊肉跳。

  久而久之,她偷偷地给自己定了一条戒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身体上产生性冲动的反应,使她想到那种事儿,她便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无论如何也不干。”然而,人们尽可以把狼关在门外,狼却还是黑夜里在门外嚎叫。欧内斯蒂娜需要有个丈夫,需要查尔斯做她的丈夫,她也想要生儿育女。但是,要得到丈夫与孩子,就得付出她隐约感到神圣的代价,而这代价实在是高得吓人。

  有时她感到实在迷惑不解,上帝为何允许人们将这种纯真的向往变成一种残酷的义务。她那时代的大多数妇女都有同感,男子也不例外。由此看来,若要理解维多利亚时代的这一问题,必须抓住这一基本概念——义务。而在我们的时代,义务云云,就未免大煞风景了。

  把狼的嚎叫平息以后,欧内斯蒂娜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本日记簿来。日记簿的外面是一只摩洛哥皮包,用一把小金锁锁着。她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把暗藏的钥匙,打开金锁,抽出日记簿。她飞快地翻到最后一页。在那一页上,她写好了跟查尔斯订婚的日期,以及从订婚到结婚之间每一天的日期。每过一天,她就用整洁的线条把那一天的日期划掉,表示这一天已经过去。有两个月的日期已划掉,大约还有九十个日期未划。这时,欧内斯蒂娜从日记簿顶端抽出象牙头铅笔,迅速在三月二十六日这个数字上划了一下。实际上,这一天还有九个小时才结束,但她习惯上总是谅解自己的这一点不诚实。随后,她翻到日记簿的前面,或者说接近于前面,因为这簿子是别人在圣诞节送给她的,前十五页已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祝词之类的东西。这十五页后面有一空白页,上面贴着一小枝茉莉。她凝视了一会儿,低头闻了闻,松散的头发飘到日记本的那一页上。她闭上眼睛,试图再次想象那令人陶醉的日子。那一天,她会快乐得要死,高兴得泪流满面,幸福得难以形容……

  这当儿,她听到楼梯上传来特兰特姨妈的脚步声。她慌忙藏起日记本,动手梳理她那柔软的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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