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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古特瑞丝夫人用手按住她的胃部,一面满意地点着头一面搓揉。

  也许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还是局里值班的生丁,一个年青的拉丁女人闯进了FBI 的摩天大楼。可能她还不会说英语(怀着天真热切的幻想的农村女孩,恭顺的,一头黑发),于是就把美国移民局的情况写给她,关心她,耐心地告诉她该到那儿去试试。那时在我面前横亘着刚到局里所遇到的那种真正的挑战,以至于我不太有心意去听去了解另一个充满困惑的移民唠唠叨叨的西班牙语,所以当她回去的时候,她的心灵早已被那将我们与公众隔开的双层防弹玻璃墙深深挫伤了。

  名片在我手里握着就好像我真的这么干过似的。我怀疑它是否就是这样发生的,是否因为我傲慢自大使一个年轻女子选择了这条路并最终导致了那场血光之灾。

  名片滑落进我的夹克口袋里:“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呢?”

  “她有一次告诉我从你父亲那边算她该是你的堂妹。”

  “我根本不知道我父亲那边的情况。”

  “我可以告诉你。”

  古特瑞丝夫人舔湿了手指把书页一阵乱翻。那本《圣经》搁得有一臂远,她斜着头眯逢着眼。

  “这是维奥莱塔的母亲,该是你的姨妈吧。”快照上是一位中年妇女,独个儿站在一处简陋的地方,看起来似乎已被四周过度生长的奢华榨蚀光了。她的黑头发未经任何修饰,两眼下方都有一点黑晕,但是她笑得很温和,身上穿着黑白相间的服装,上面撒着黄色的小花点,没穿鞋,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维奥莱塔在这所房子里长大。”

  在我看起来,它倒更像是一座未完工的房屋框架,仅有些竹枝、衣服、叶子,没有屋顶和墙。另外的是些维奥莱塔兄弟们的照片——更多所谓的堂兄弟——正在剥玉米;还有一张灰暗模糊拍的是棕榈树上的一只鹦鹉,似乎被水浸过,颜色已经褪了。

  我摇摇头。没有任何一张能让我产生点印象。

  “警方认为维奥莱塔卷入毒品活动。”

  “这不对。”古特瑞丝用她清澈的棕色眼睛直视我。

  “他们认为这是她被杀的原因。”

  “那些警察都疯了。我了解维奥莱塔,她害怕毒品。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们和毒品和黑社会一起长大。这就是为什么她要攒钱回萨尔瓦多。她是个好人。”古特瑞丝夫人一再坚持,眼睛里已装满了泪水。“她爱她的孩子。在我们国家里发生着战争。她重重跋涉到了美国,却在大街上被人打死。”

  她拿着烟头搁到水槽流淌着的水里,“嗤”的一声灭了,然后带着一丝怒气把它扔进金属垃圾罐里。

  “她在哪儿工作?”

  “她给住在圣莫尼卡的一位女士作管家,那位女士欠了她许多钱。”

  “欠了许多钱?”

  “大概……”古特瑞丝夫人往自己臂部上擂了一拳,抬头望望天花板,“四百美元。维奥莱塔很不高兴。那位女士很卑鄙,解雇了她。”

  “为什么?”

  “这不是她的错。”古特瑞丝夫人尖声说,“你可以去问那位女士。我有地址。因为维奥莱塔在那儿工作的时候我帮她看着孩子。瞧,这就是克里斯多巴和特瑞萨。”

  两个孩子冲进房间。小女孩大约五岁,她弟弟三岁。她手牵着他往冰箱走去,试了几次终于打开,伸出手去想拿什么东西。

  “我来拿,珂娜若,”古特瑞丝叫道,“你想要什么?”

  “冰梅水。”

  忽然间,从敞门车库里传来的沸腾得令人难以忍受的拉丁音乐一下子充斥了整幢住宅。我拉开灰尘满布的米色玻纤窗帘向外瞅去,两个青年正高声谈笑,有只手拿着一件少数民族的管乐器,一面解开花园的软皮水管一直往车库那边一辆七五年产的道吉车拖过去。他们为了洗那块污渍,看来是要用去中部严重干旱地区半个小时的城市水量。我的脖梗一阵紧张。

  “克里斯多巴?特瑞萨?这是塞纳瑞塔·格蕾。你们妈妈和你们的亲戚。”

  两个长着杏眼、皮肤金黄的孩子手里捧着塑料杯望着我。他们也许跟我毫无关系。那个女孩眨着眼睛,没有笑容,她穿着粉红的短裤和显得瘦小紧绷的T恤衫,看起来有点像六十年代那场战争的幸存者,男孩子的那条绿色的士兵杂役短裤对他来说显得太大了,折叠了无数次用安全别针扎在腰间,根本没有穿衬衫。

  “你知道我妈妈在哪儿吗?”他问。

  “你妈妈在天堂。”古特瑞丝夫人说,抚摩着他浓密的黑发,“我告诉过你的。”

  但是男孩子重复着这个问题,直接面对我乞求道:“你知道我妈妈在哪儿吗?”

  古特瑞丝夫人的喉头因伤痛发出了一种咯咯声。她把他揽进怀里:“到这儿来,克里斯,想和我跳个舞么?”

  她随着那震动的楼层的音乐晃动着臂部。孩子被贴着身体紧紧抱住,咧开嘴,越笑越欢了。

  “特瑞萨,跳起来吧!让我们来做merengue。”

  女孩没有移动,就在我面前跳了起来,眼睛却不知盯在什么地方。为了近看她,我的膝盖跪了下来,直到我们的双眼对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用手抚摸了她的脸颊。但她匍伏下去,一直爬到婴儿床下,双臂紧紧抱在脸前,倦缩着,脸紧贴着墙壁。

  我觉得奇怪,一种模糊的惊疑的预感——这时它带着一种巨大的力量震荡着我的身体:混合着隆隆的音乐声,混合着穿透身体的热浪和一股不成熟、未经证实的恐惧感。慌乱,可是我仍然在拼命抗拒一种冲动:跟着特瑞萨躲到婴儿床底,那黑暗狭小的空间将变得更加狭小,找到那些也许根本不存在、不重要的蛛丝马迹,他们也许就躲在某个看起来并无危险的地方。人就是这样,如果你要减少痛苦,痛苦就会随之减少,减少到微不足道,最后,消失。

  音乐声仍在变大,难以置信地,另一个音阶,古特瑞丝夫人把纸张相片全部收拢,重新夹回《圣经》里。为了抵消音乐声,她相当用力地说:“拿着这个。这是维奥莱塔的。”然后把书塞进我手里。

  “即使我拿到那笔钱……也不会给你……”我嚷道。但是古特瑞丝夫人神情恍惚,似乎根本不在听,脚已踏上了楼梯,在她身边的男孩被她的动作和外边的音量吓着了,哭起来。“那钱归孩子们。他们会得到更好的抚养。”

  我的手指摩着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圣经》,封皮破旧干皱。我简直无法再承受下去,就退了的出来。留下小女孩无法形容的悲伤和古特瑞丝夫人关于Nerengue 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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