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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她不想原谅。我看见她的嘴巴一张一闭在拼命找适当的言辞来留住我们,让我们改变主意,但迈克西姆抢在了她的前面。

  “如果饭后能和我们一起喝咖啡的话,我们会很荣幸的——您还有,”他的眼睛带着疑惑朝那个年轻人飞快地扫了一眼。“还有您的朋友。”刚才我们停下时,那年轻人欠了欠身,现在又坐了下去,绷着脸。迈克西姆说完很自然地托住我的肘部,引我朝餐厅走去。我很想回头看看她的表情,但又不敢。可我知道那个年轻人并没有因为她而局促不安,举止笨拙。不像当年的我。我在他身上感觉到一种骄矜、傲慢的气质。我不喜欢这种气质。所以,我并不同情他,丝毫的同情心也没有。相反,我对范·霍珀夫人倒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恻隐之心,甚至是好感。因为我觉得他迟早会离开她,现在也不见得会对她好。她就像当初买下我的陪伴一样,如今又买下了他。但我们的关系是生意上的关系,很普通,即使我受到了剥削,在那种情形下也是很正常的。像我这样的人可以说是一种特殊类型的佣人,对这种情形应该有所思想准备。这一次,我想,事情可能不那么简单了。

  范·霍珀夫人上了岁数,穿得过于讲究,化妆得也有些过分;稀疏的白发间已隐约露出了头皮。她的手又小又胖,佩戴戒指地方的肉鼓得紧紧的;没有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显得很古怪。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变,仍像从前一样的庸俗,爱管闲事,感觉迟钝。

  他们坐在餐厅的另一头,离我们很远。显然她为此而感到不高兴,感到沮丧。我看见她马上叫来了领班,对着其它的桌子指指点点的——但没有成功。他很干脆地摇摇头就离开了他们。她只好和她的长柄望远镜形影相吊了。吃饭的时候,她好几次把望远镜拿上拿下,炫耀地朝我们这边看。

  “我在想,我们这位年轻人——只能说是年轻人,绝对称不上绅士——和她在一起有多久了,”迈克西姆说。“可怜的范·霍珀夫人——先是雇了你这个值得尊敬的小知心朋友,现在却找上了这么个人。你说是什么使她走下坡路的?”

  “我不喜欢他的神态,”我说。

  “我也是。尽管她是个势利的老糊涂,但不该受那份罪。”

  我从眼角处看见她正调转头去打量一对走进餐厅的老年夫妇,但随即就放下了望远镜,显然她觉得他们不是她感兴趣的目标。但出于某种原因,我的眼光仍盯着他们,他们在一张离我们很近的桌子旁坐了下来。男的很虚弱,单薄发黄的皮肤绷紧地贴在他的头上和瘦骨嶙峋的大手上;眼睛里有一层粘乎乎的泪液。那女的对他关怀备至,充满爱意,耐心地挽扶着他入座。她接过他的拐杖放好,然后隔着桌子对他说了几句使他发笑的话。她是他的妻子,我看得出来。她比他年轻许多,但并没有小到像他女儿的年龄。而且,他们之间哪怕是一个眼光,一个手势,都有一种温柔体贴,一种长期来形成的默契,这和女儿的孝顺是不一样的。他不久就会离开人世,我在想,他有一种老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给人一种超然和梦幻的感觉,好像他的脚已经埋入了泥土。我的目光又回到了迈克西姆身上,从而想到了我们俩。我们也许可以相亲相爱三十年,然而我们也在等待像他们一样的这一天:离别;想到了我们仍然旅居国外,只能栖身旅馆,没有孩子。我总觉得他们也是这么个情境。我赶紧调头朝窗外望去,望着平底小船上的一盏灯慢慢地、起伏着从眼前经过。我不去想它,不去为此烦恼。不管怎么说,命运没有让我同范·霍珀夫人一起坐在餐厅的另一头。

  在门厅喝咖啡的时候,迈克西姆对她彬彬有礼: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还为她递上杯子,非常体贴。她则时而睥睨一切,时而又赧然一笑,用望远镜拍拍他。我觉得自己很平静,很强大,也很宽容。迈克西姆很聪明,让她讲她自己的事:住在哪儿,家里如何,甚至还谈及她不幸的侄子比尔。她以前为了搭识别人老是硬把她这个侄子扯进来。她还喋喋不休地谈她的旅行。

  “回到欧洲真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愉快,那些年呆在美国真是腻味透了,而且无法脱身。我是那么想去其它地方:巴黎,罗马,伦敦,以及蒙特卡洛,想再去体验那里的格调和生活。听说你们很痛苦,很消沉,我真不好受。”

  “确实是这样,”迈克西姆说,“是很令人难受。”

  我赶紧把目光移开,转向了那个年轻人。他说他是美国人,是个“设计师”,但不想费神去设计什么东西。他对我只是勉强地表现出一点礼貌——我意识到他对我没有兴趣,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平淡、乏味、刚刚步入中年的女人,一个小人物。但我注意到他在悄悄打量迈克西姆,隔着眼睫毛在瞄他;在打量他的穿着,听着他们的谈话,小心地把用得着的信息保存起来。

  有一次,范·霍珀夫人差地去拿一张照片给我们看。她命令的口气里夹着一份对好的、不快的恳求,不像她差造我的时候那么专横。他一言不发地去了,但给人的感觉是他完全有不去的选择。我对他更没有好感了,更为范·霍珀夫人感到难过。

  突然,就像猫在一刹那伸出爪子,毫无警告地扑向不加防备的猎物一样,她转向迈克西姆,打了个他措手不及。

  “当曼陀丽在大火中化成灰烬时,你一定垮了——我们当时都听说了,流言蜚语到处都是。可怕的悲剧,真可怕。”

  我看见他紧闭着嘴,脸上稍稍泛起了一层红晕。

  “是的,”他说。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人故意——不,不会的,谁会干这种可怕的事。我想是个事故,准是哪个粗心、笨手笨脚的女佣人忘了关上壁炉栏——真希望让他们也受这份罪,你全部的世界都在这场大火中化为灰烬——所有那些无价之宝。”

  “是的。”

  “有没有人被烧死?我想房子里肯定有人。”

  “不,很幸运,没人受伤。”

  “我知道你当时不在,你去了——哪儿——是伦敦吗?各种各样的传闻都有,我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

  她向坐在我身边、表情阴沉的年轻人扫了一眼。“行了,快上楼去,把那只我放剪报的鳄鱼皮包含来,我肯定随身带着的——去,快去——”说完又转向迈克西姆,对我则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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