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外国文学 > 德温特夫人 | 上页 下页
四六


  “是的,”这声音在低语。“就是这么个情形,不是吗?你如今知道了,留在了记忆里,朝下面看啊,不是挺容易的吗?为什么不跳下去?不会有痛苦的,不会折断你的脖子。这方法又快又好,为什么不试试?为什么不跳?那样可以一了百了。你不需要再去记忆,你到了那儿谁也不会来打扰你。别害怕,我不会推你的。上次我也没有推你,不是吗?我不会站到你身边来。你可以自愿地跳下去。他永远不会知道其中的原委,看上去就像一起可怕的事故,于是它就成了一起事故,不是吗?他不会知道我来过这儿。他以为我已经死了,你也以为我死了,每个人都这样以为。丹弗斯太太和她的女主人一样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一劳永逸地摆脱我们呢?你想这样做,是吗?你始终不敢告诉他你有时候怕他,因为他是个杀人凶手,和他在一起你永远得不到幸福。无论你跑得多远,或者你想回来重新开始你渴望的新的生活,你也永远不能摆脱我们。为什么不跳下去让一切都结束呢?”

  “不,”我低声答道。“不。你给我走开,你不是真实的,你们都不是真实的。她无法伤害我,你也不能。离开我,丹弗斯太太。”然后我大叫起来,脚步往后退去。我倒下去的时候只听见自己的叫喊犹如从海底传出的空鸣声,久久在我身后回荡:“不,不,不。”

  人人都很关心,乐意帮助,而最焦虑的是迈克西姆。想起他的柔情我心里倍感温暖。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一直依恋、渴望着他的温情。我坐在充满阳光的小居室里,从那里可以俯瞰到公寓的院子和周围的小巷。房东太太坚持要我呆在那里,她说我不能整天呆在卧室,那会闷出病来的。我需要振作起精神,她可不希望看到我忧郁寡欢的样子。我毕竟没病,只是需要休息,需要照顾,需要悉心地关怀。她不时在我房间进进出出,说这说那,小题大作,还端来装着水果的诱人的小碟子——有新鲜、熟透了的无花果,有最后一批上市的桃子,要不就是汽水和小片的柠檬饼干。没过多久,我突然窘迫地意识到,她是以为我怀孕了。她的表情里有一种夹杂着同情和理解的宽容和羞涩。我也受到了感染。我真想使她开心,告诉她:是的,是的,是这么回事。

  院子那头的墙上有一扇门,通向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有一幢建筑,有人告诉我那是个女修道院,修道院里还有一个托儿所。每天好几次我坐在那里,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尖声尖气,欢快明朗,他们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鸟涌向学校。他们在高墙的那边笑着,喊着,做着游戏。他们富有韵律的小嗓子,他们甜甜的、跳跃的歌声从开启的窗户传了进来。

  我从未见到过他们,也不需要见到他们,我可以清晰地想象出他们活泼可爱的样子。我不知道看见了他们会使我更幸福呢还是会增加我的失望。

  我没有病,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申明这一点。当我被搀扶着慢慢走下石头楼梯,被安置在前厅里一张宝座似的大靠背椅上时,我感到荒唐、窘迫透了。他们拿来了冰水,还叫了一辆汽车。我感觉到了人们小心翼翼地在朝我车里张望,然后将目光移开。

  我只是在走到前面去时,突然感到了一阵眩晕,我解释说。可能是太高了,或是光线的反差太大,也许是午餐上多喝了一杯葡萄酒,我平对不大这么喝的。在门厅里,在车上,在公寓里,迈克西姆是那么深情地望着我,那么体贴温柔。他的面容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时我就会有一种负罪感,为我对他的种种想法,为允许那个声音恣意地在我内心深处低吟而羞愧。因为我知道,只有我的头脑里才会有这样的念头。我去加以想象,甚至去幻觉,而不是去压抑它。我麻木了,入迷了,近乎以一种可怕的方式从中寻求乐趣。

  于是我想有个人谈谈。但当我产生这个欲望时,我意识到自己没有一个朋友,从来没有过——没有其他女人常有的那种可以无拘无束、轻松愉快地交谈的知己朋友;像校友啦,姐妹或表亲啦,丈夫同红的太太啦——而我一个也没有。我不曾结识过一个。我还是个孩子时就没有了亲人,后来我受雇于范·霍珀夫人,成了她的伴侣。但我们之间不存在友谊,我始终无法跟她说点什么。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心藏着秘密,什么事都避开她的耳目。后来我有了迈克西姆。于是我不再需要任何人,不再需要去任何地方。客人们蜂拥而来,不断有新的人认识,还有左邻右舍。他们都比我大,没有一个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没有一个对我感兴趣,除了好色的目光外。只有弗兰克·克劳利,他对迈克西姆忠心耿耿,言行谨小慎微,是一块我可以依靠的岩石,但不是我意中的、现在需要的朋友。还有比阿特丽斯——我想要是她活着,我可以跟她说,她非常喜欢我。但弗兰克是迈克西姆的雇员,比阿特丽斯是他的姐姐,他们都不是我的,不属于我这一边的——尽管不存在“哪一边”的问题,我心里也明白。这也是我感到内疚的另一个原因。

  那几天我开始为自己感到悲哀,我的心情糟透了。一天下午,我完全沉浸在这种情绪中——一直想着我如何被剥夺了青春,没有自己的朋友;为了迈克西姆如何被迫地放弃自己的需要;我是多么地想要孩子,但又没有——或许是无能为力。

  迈克西姆出去了,又去他喜爱的哪一个美术馆转悠去了。那些干篇一律、矫揉造作的绘画不十分合我的口胃,但我还是说想跟他一起去,我不能老是坐在这里。

  “我没病,”我说。“我很好,迈克西姆,我不想让你们大惊小怪的,不需要你们像对待残疾人一样来对我。”

  他站着,低头望着我,表情宽容、柔和。我应该有所反应,应该表示出爱和感激。但我却感到生气。我觉得他又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在庇护我,怂恿我。我恼极了。

  “你走吧,”我说,“我会去见你的。我们去旧喷池边上的那家咖啡馆吃冰淇淋。”

  “不休息?”

  “我不累。”

  但随即我又感到内疚起来,我不该拒绝他的关心。我说,“我会休息的,但我没病——请相信我,真的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下午的时间好像凝固了,秋天的太阳一动不动地照在院子的旧墙上。我听见房东太太在房子前聊天,然后走了出去,关上了门。孩子们也很安静,也许在午睡。

  我不知道我们的这种生活还要持续多久:毫无目的地呆在一个地方或另一个地方,是否就这么度过我们的余生?我想有这个可能。我不能问迈克西姆,不敢跟他谈论这事。我突然感到,我们之间离得太远了,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是怎么发生的。我们经历了磨难,来到平静的海湾,曾是那样亲密无间地相依在一起。现在这种亲密却不存在了,那种完美也荡然无存了。我在想,婚姻是否都是这样的,不断地发展,不断地变化,把我忽儿推向这里,忽儿挤向那里;一时聚合,一时分开,毫无规律可寻,好像我们是在大海里随波漂流。或者,如果我们并不是那么软弱无力,难道是我们自己的意志在起作用?是我们自己根据想的、要的、说的和做的将命运安排在自己的头上?命运和机遇是否也像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样在起作用?我花了一个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在自问,在思索。但到头来却愈加迷惑不解,愈加疑虑重重,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继续去想它,为什么不随它去呢,只要生存就行;不假思索、没有焦虑的生存。思索和焦虑让我烦恼,使我坐立不安,也使迈克西姆得不到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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