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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这一次,我们没有到错缩在小巷深处的小餐馆去,而是去了一家豪华的饭店。“我腻透了,”他说。“来吧。”我知道他指的是东躲西藏的生活。每次有人从我们面前走过,朝我们看上一眼,我们就会习惯地转过脸去。他是对担惊受怕、不敢露面的生活厌倦了。神经一松弛,我就无忧无虑起来,只想飞快地跑,大声地笑,到街上去翩翩起舞,倒不是为了我自己——隐居和隐姓埋名的生活照样能使我感到幸福,我有这种本能——而是为了他。

  我们在一家大饭店进午餐。我们坐在平台上一项遮篷下面,桌子上放着鲜花,铺了一块厚实、光滑的白色台市。酒杯的高脚看上去像嫩枝一样脆弱,贝壳的味道太好了,极富海鲜味。此刻什么也不会来打扰我们。席间我说,“我太幸运了。我把它忘了,现在又记起来了。”他大笑起来。我直盯着他的脸看,我想我看到的是满足。

  够了,我对自己说。如果我无法得到其它的,这也够了。阳光、温暖、安逸,还有那些美丽的地方;我想,不知有多少人会忌妒我们呢。

  幸福的秘诀就是及时行乐,我望着杯子里的酒,用舌头品尝着它淡淡的柠檬清香,默默自语道。秘诀就是及时行乐。昨天,明天,生命剩下的岁月都不该去想,我们活着毕竟不是为了去冥思苦想的。

  我们快活地边吃边谈,一顿午餐花去了近两个小时,吃得也比往常多。然后乘上公共汽车,挤在人群里,来到市郊,上了一座坡度平缓、环绕城市的山丘。但最后一英里的路程我们是步行的。山上出奇地宁静,我们在迟暮的阳光下爬行在林荫山道上。

  幸福的秘诀就是及时行乐,我一遍遍地说,及时行乐。我想我可以呆在那儿,平静地生活在这个美丽的地方,逛逛商店,拥有一峰白色整洁的小房子,屋子里装上百叶窗,台阶上摆放着花盆。

  “看那儿,”迈克西姆停住脚步,抓住我的手说,“瞧。”

  我们前面有一幢别墅,它坐落在最后一道斜坡的脚下,面朝一条开阔的林荫山道,四周环绕着很规范的花园。这是一幢风格严谨的房子,精致典雅。入口处是一个双层的石头台阶,台阶的两侧呈弧形弯曲,在有门廊的正门口交会在一起。

  “我第一次看见它时才十七岁,”迈克西姆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忘记我当时突然意识到了事物的大小——从来没有一幢房子那么使我赏心悦目过——除了我自己的。”

  我朝它望去。我有些惆然。它过于规范,过于严谨了,我无法对它产生热情。它吸引着我,但又同我保持着距离,冷漠严峻地注视着我。

  当我们走上光滑、铺着砾石的斜坡时,我看见了两边的花园,它们也设计得很规范化。长长的石头水槽里有水,喷水池喷出的水柱或成漂亮的弧线,或成缕缕细雨。我看见了成行的松柏和精心修剪过的矮小树篱,还有投下长长的、整齐的影子的圣标和白杨。

  除了台阶两旁大花盆里的一些白色天竺葵,似乎就没有别的花了。

  但在房子的后面,花园同高低不平的斜坡连在一起。那儿生长着柳榄树,橘树;深深的草丛里还有一些个小、枝蔓缠绕、富有浪漫情趣的野花儿。

  “你应该到了春天来看,”迈克西姆说,“到处铺满了蓝色和乳白色的花儿——花丛中探出一个个花蜜——像雪一样白——那时我们再来。”

  春天。我不去想得那么遥远,我根本不去为明天考虑,我怕重新勾起我对春天的美好的遐想。

  不久,我开始有点看出了别墅的诱惑力,看出了它的完美,它漂亮的轮廓,它的宁静和规范化。它们对自己的合理性确信无疑,因而显得十分的安逸。它们都受着房子的摆布和支配,不容更改,不容置疑。或许我终于变了,或许我真的成熟了,但我想这个念头并不见得荒谬、可笑。我从未有过青年时代——尽管我有过孩提时代,那是很久以前,兴许是在我读过的故乡里存在过的,但我没有年轻过,没有那种无忧无虑、幼稚可笑、浮嚣轻狂的青春年代。我嫁给了迈克西姆,我在他的身边,在曼陀丽,在后来的变故中丧失了自我——然而我知道,从某种深刻的,基本的意义上说,我并不是个成人,我并不成熟,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尽管我时常觉得人已到了中年,甚至已经老态毕露了。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情形。我既是迈克西姆的妻子,又是他的孩子,而在我们的隐居生活中,我又觉得像是一个母亲,小心地搀着他的手在走。

  我们慢慢向前走着,绕过那些花园。它们给人一种安宁、静谧的散步氛围。在这里,人们不可能撒腿飞跑,大声聊天,或像孩子一样开怀大笑。就像曼陀丽,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这里能感到幸福,为什么这幢房子能给予他快乐——它就像曼陀丽——灰白暗淡,令人生畏,不可抗拒,秩序井然,协调和谐,寂静无声。

  周围还有一些像我们一样在散步的人,都是表情严肃的一对对,他们很少开口。当我们从山顶上下来,又回到别墅的前面时,他们也朝我们这儿走了过来,而且又多了些人。他们聚在台阶下面。迈克西姆看了看手表。

  “四点——有一场参观——导游已经来了,正等着——我们不妨也加入吧。它装饰得过于华丽了点,但是有一些漂亮的东西——我想画也值得看看。我不太记得了。”

  我说不上来自己想不想进去。我留在砾石小径上散散步、置身于喷池中间也很快活。不久以前,迈克西姆遇到这种事肯定会退避三舍的,因为来这种场合的游人都是那种会发现我们,认出我们的人,他们会朝我们打量,窃窃私语。但现在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了,

  大门口那层台阶上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身材高挑,衣着无可挑剔,具有意大利的典雅品位。她的头发光洁地向上流理成一个髻,使那张颧骨突出的脸更醒目了。她是那种马上会令我自惭形秽的女人,使我觉得自己低贱,邋遢;让我意识到羊毛衫上的钮扣破了,会为自己粗俗笨拙的举止而尴尬。

  我害怕这种女人倒不是出于一种担心,担心自己和迈克西姆的关系会不安全,我脑子里从未闪现过他会不会对其他女人感兴趣的念头,一刻也不曾担忧过他也许会对我不忠。尽管我有时候会想——那是我一直感到迷惑不解的:他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显得那么心满意足?爱情究竟是怎么降临的?我经常对着镜子百思不得其解。只有一个女人我害怕过,一个真正的对手,但那早已成了过去。

  但眼前这个像小鸟一样敏捷和自信、正轻快地跑上台阶的意大利女人却又令我想起了往事,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吕蓓卡的照片。我想象着她怎样跑进那扇带门廊的大门,俨然像是别墅的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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