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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他们家的房子刷得雪白,有四个院子,位于大湖对面的一个斜坡上,从楼上的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见几英里开外的湖水,一天里湖水的颜色要变幻十几次,从银白色到铁青色到混乱不堪的雷雨天的灰已而在湖心则是黑沉沉的。前方,两座山间豁然一个开口,天空明亮,开口附近有一个小岛,就像卵石湖滨伸出的一条银色的舌头,有一个码头,泊着两条划船;屋后,长满石南的斜坡一直攀延到空旷的山丘。村子离此地八英里,附近也没一家邻居。这片领地的主人大部分时间呆在国外,他很乐意让弗兰克为他照看这地方,并负责安排零落散布在各处的佃户。他们过着一种亲密、俭朴的家庭生活,几个小男孩都生气勃勃,瘦小结实,一开始对我们还有所保留,但随后就显得非常友好了,珍妮特·克劳利,一个年轻得令人惊奇的妇女,反应敏捷,机敏聪慧,同样也显得异常自然热情。

  这是一段美好的田园生活,就好像是一个大玻璃泡,我们置身于它透明的薄膜之中。我们坐船在湖上荡漾,划到小岛上去,在那儿野餐,迈克西姆和弗兰克跟男孩们一起翻滚嬉闹,看着他们在玩耍,我感到飘飘忽忽的,脑中充满了自己的希望和打算。我们徒步走上好几英里路,有时是珍妮特和我,或是大家一起,男孩们和狗毫无倦意——总是走在大伙前头,每天晚上,迈克西姆则和我单独外出,我们不说什么,更为安静地散散步,鬼魂幽灵都躲到了阴暗处,不敢显现。

  是我让它们走,是我将它们引来,我没法对它们听之任之。

  事情的发生并非出于偶然,我们的命运由我们自己造成,我开始相信这一点。如果我不把这事讲出来,如果我不是老要扭头往回望,或许我们的余生就会在宁静中度过,我们也不会受到什么干扰。

  尽管如此,我不认为我该受到责备。我一直背负着一个包袱,它似乎变得越来越沉,背东西向来就是这样,直到我要把它放下,或是让别人来帮我背它。我茫然失措,心烦意乱,惊恐害怕,是的,最主要的,我几乎没法把这事再隐瞒下去。

  “看到迈克西姆这样振作真让人高兴,”弗兰克·克劳利说。

  我们驾车顺这条车道离开了宅邸,离开了湖岸,朝这片领地上最高的山丘驶去,这会儿我们下了吉普,步行朝前走去——他得去查看一下驯鹿——其他人都待在家里,可我跟他同行,因为我开始爱上了这地方,只想四处走走,看看,了解熟悉这儿的气氛、天色和天气的变幻情况,我喜欢让那种空旷险峻之美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们驻足一会,喘口气,下面就是波光粼粼的大湖,我们放眼远眺正午刚过的太阳下的湖面那种安宁静谧的景色。

  “今天那家伙很太平,”早餐时小弗格斯说道,“不会乱蹦乱跳的。”

  我渐渐知道,大湖在他们眼中是有生命的,是一个古怪的、令人费测的活物,它的心境影响着他们每天的日常生活。

  “他今天情绪真好,我倒没想到——那么轻松,气色好极了。也显得年轻了——你不觉得吗?你该多呆些日子,德温特夫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你离开的,不是吗?有一个星期光景不会变天的,寒冷的冬天要到十一月才来呢。”

  我没吭声,只是浏览着我四周这片美丽的景色,久久思索着,渴望着能确切地找个词来表达,但不能——不过,我想,那是一种单纯的、普通的、平凡的欢悦,就像弗兰克早已发觉的。

  “莱西夫人的葬礼后,你和我谈起过——你问我是否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让你们回来的理由。对此我想了好多,自问了多次。我很肯定,一点理由也没有。你属于这儿——或者说英格兰吧,我想——我吃不准这种生活是否适合你和迈克西姆。你决不可能回去——回到那儿,在某个其他地方你会生活得异常幸福,发现那种生活最简单舒适——可我认为国外的生活不会永远令你满意——反正,我就没法想象自己能永远过那种生活,尽管我知道迈克西姆确实经常到国外那些地方去——当然,他也正是在那种地方遇到你的。”

  “可不是嘛。”

  “但是,看到他在过去这几天里的样子,我便意识到他是个属于待在家里的男人——即便莱西夫人的死使他那么悲伤,也没有让他丧失这一基本点,对不?他确实从过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过去抛在了他的身后——抛在了你俩的身后。假如来到这儿对你们有所帮助的话,我真觉得非常欣慰。”

  下面远远的,一只野鸭飞起来了,贴水飞了一段落到了湖面上,天边给抹上了深紫色,太阳高高的,照下来依然给人一丝温暖。蠓虫开始从石南丛中飞起,嗡嗡营营地形成黑蒙蒙的团块。

  我把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那张卡片的边缘,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就像在抚摩一颗痛牙的边缘。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可没把它掏出来过,没再去瞧它一眼,我不敢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唯恐迈克西姆碰巧看到。我该烧了它,或者把它撕成碎片埋进地里。为什么我不这么做?

  弗兰克打量着我。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走开几步,离开他身边,转过身朝高高的斜坡上望去,鹿正站在那儿,这些毛色光亮的动物显得高傲而又警觉。

  如果我不开口,这事就不会成真。如果我不告诉弗兰克,这事就会是一个幻想,成为另一个恶梦。

  我们不必把自己的梦变成别人的负担,我们醒来而梦消失了。

  如果我不开口。

  我是没开口。我只是将卡片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了弗兰克。

  由于我不敢看他的脸色,于是我转过身依然去看那群鹿。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只鹰。这可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一幕,蔚蓝的天,一片静谧,令人惊奇的静谧,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那只雄健的大鸟,高高地在山崖上翱翔,这幕景象,打从我们到达之时起,克劳利一家便一再肯定地告诉我们,得“有幸”才能看到的。但并不是这样,它给破坏殆尽,就连这极其难得而又十分纯朴的欢乐也已给玷污了。我觉得我什么感受也没有,不恼火也不沮丧,可以肯定的是我毫不感到惊奇,难道说到现在为止我对这一切还不习以为常吗?

  默默地,我回头看了一眼弗兰克,我看到他也瞧见了那只大鸟,有一会儿,我们一起注视着它,看着它懒懒地悠然自得地盘旋着,那对巨翅舒展开,几乎动都不动一下,可我们对此什么也没说。现在,这鹰没什么可说的。

  “这卡片是从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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