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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车逐渐渐放慢,前面就是那幢房子,我们看见罗杰正在帮助他父亲下车。

  迈克西姆说,“我无法面对这个场面。我不能忍受他们将会说的话和他们注视我们的那种目光。朱利安在那儿,你看见没有?”

  我没有看见。

  “拄着两根拐棍。还有卡特赖特夫妇和特里丁特夫妇。”

  “那没关系,迈克西姆。我来跟他们说话。他们全都由我来对付,你只要握手就得了。再说,他们将会谈论比阿特丽斯。根本不会有人谈任何别的事情。”

  “他们没有必要放在嘴上说。所有那些都会明明白白写在他们的脸上,我会看见。我会知道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汽车停住,车门打开,就在我刚要跨到车外的那一刹那,我听见迈克西姆刚才说的话在我脑际一遍又一遍地回响,以致那个瞬间长得似乎无穷无尽,下车后我僵直地站在那儿,很久很久,每分每秒都听见他的话,却又一点儿没有听见声音。“所有那些都会明明白白写在他们的脸上。我会知道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而我自己那细小、隐秘、恶毒的声音则补上答案。“他是凶手。他枪杀了吕蓓卡。他就是杀害自己妻子的迈克西姆·德温特。”

  “弗兰克又来了。见鬼。”

  “迈克西姆,所有的人当中只有弗兰克会留心守口如瓶。弗兰克会帮助我们,这你知道。弗兰克会理解的。”

  “正是他那种理解我觉得对付不了。”

  说完他离开汽车,离我而去。我看着他越过车道,看见弗兰克·克劳利走上前来,伸出手,拉着迈克西姆的手臂,等了那么一会儿,才把他拉进他那保护圈里。富有同情心的保护圈。善解人意的保护圈。

  十月里金色的太阳照在我们身上——所有我们这些聚在一起等候筵席开始的黑乌鸦。

  人们对我们十分友好。我觉得他们的好意如毯子把我们紧紧地裹了起来,使我们感到温暧,也使我们呼吸困难。他们表现得也圆通得体;他们避免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看。我看得出来他们是在努力这么做。妻子们在出发前叮嘱丈夫——如果德温特夫妇恰好在场的话不要回忆往事——我听说他们也许会来——不要问……不要提到……不要盯着看——于是,他们一一照办,他们避开我们,远远地绕到屋子那一头去,或者采取截然不同的办法,索性大步走上前来热诚地招呼我们,正视着我们的眼睛,使劲地和我们握手,随后马上回到餐桌旁,忙着斟雪利酒。威士忌,大口地吃三明治和冷馅饼,把嘴巴塞得满满的,这样就可以不必说话了。

  对于我来说,这不算什么,我不在乎,我觉得自己的情绪一点儿不受他们的影响。我端着一个盘子满屋跑,给他们递上各色开胃菜,一刻不停地对他们谈比阿特丽斯,回忆有关她的往事,表示同意他们的看法说她的犯病和去世真是残酷的事实,真是太不公平,还表示我十分想念她,这会儿很需要有她在场给我帮助,非常希望能听见她那使人开怀大笑的爽朗的声音,我几乎仍然觉得比阿特丽斯随时会出现在这间屋子的门口。

  他们每个人都那么友好。只有当我转身来背对着这个人或者那个人的时候,我才觉得人们嘴上不说脑子里始终想着的、一直在屋子里盘旋的那些事情把我的脸灼得热辣辣的;当我与他们目光对接的时候,我在他们眼睛里看到的是数不清的疑问,解不开的疑团。只要一有可能我就走到迈克西姆身边,尽量靠近他,拉着他的手或胳膊,陪着他听某个人回忆他的姐姐或者喋喋不休地谈论大战时这个地方的各种情况,用这个方法使他得到安慰。迈克西姆自己很少说话,只让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并且每过几分钟就挪动脚步,避免限任何人在一起待得太久,生怕,生怕……。有一次,我听见有人在屋子中央刚说到“曼陀丽”三个字整个屋子便立刻鸦雀无声,那人也随即停止说话,犹如钟声竟然而止,我惊恐万状,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一只碟子差点儿掉到地上;我知道我必须马上到他身边去保护他,也知道那三个字干万不可有人再次提起。幸好人们的声音响了起来,迅速盖过那三个字,当我再看见迈克西姆的时候,他又在挪动脚步了,我看见他僵直的背影远远地在屋子的那一头。

  过了不多一会儿,我站在落地长窗旁边望着花园,望着外面的乡村景色;这时候我可以把屋里的人统统抛到脑后,当做他们一个也不在这儿,我可以久久地凝望阳光和树木,凝望点缀着冬青的那些棕色、绿色和鲜红的浆果。“我敢说到外面去走走一定对你很有好处。我想你需要休息一会儿,不是吗?”

  弗兰克·克劳利,亲爱的、可信赖的、体贴人的、能预料我心事的弗兰克,还是跟以前一样,对我这么关心,对于我心里的感受了解得这么准确。我迅速扭头朝屋子里面瞥了一眼。他说,“迈克西姆没事。我刚从他那儿来。特里丁特夫人正在对他唠叨被疏散的人们如何如何呢。大战结束差不多已经四年了,可是你会发现,在这儿它还是人们闲谈的主要话题。不是那些大范围里面的事情,当然,而是例如哪些人故意少报他们的母鸡生蛋的数目而将更多的蛋给自己留下这一类事——这一类不容易得到原谅也不容易被人忘记的事。”

  我们慢慢地走过花园,离开这幢房子向远处走去。我一边走一边觉得它所给我造成的思想上的负担渐渐地减轻了,我可以面对太阳了。

  我说。“我想我们恐怕对于这儿发生的一切知道得太少了。给我们的信有时候到不了我们手里。我们只听到最坏的消息,比如关于轰炸,另外就是发生在其它国家的事。”

  我停住脚步。“我想我们也可以说是逃避了所有那些事情。人们是不是这么说的?”

  “我想,”他小心地回答说,“人们现在变得封闭保守了,关心的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哦,弗兰克,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你用最巧妙的方法使我心里恢复平静。你是说,眼不见,心不想。我们的确太微不足道,人们大可不必记着我们,没有必要谈论我们。人们把我们忘了。”

  弗兰克耸了耸肩,并不表态;他永远是那么彬彬有礼。

  “你看,我们已经不知道从怎样一个角度来看待外界事物了,迈克西姆和我。在……在从前,我们,或者说是曼陀丽,是此地一切事物的中心,你也知道,人人都对它有兴趣,人人都谈论曼陀丽和我们这些人……可是,世界在发展,在前进,不是吗?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更加值得他们关心的东西。我们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人们当然记得你们,这是当然的……不过……”

  “弗兰克,这没什么,不要难过……上帝知道,这正是我所要求的,我希望我们两人变得渺小和微不足道,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被人们所遗忘。这一点你是一定知道的。”

  “的确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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