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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中的避风港(2)


  雷蒙和他的主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们真没料到。因为这在法国的这个角落里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一个具有良好的教养,另一个则显得粗鲁。那个干力气活的人眼珠山突,嘴唇永远有点湿,确实很丑,丑得几乎让人吃惊。他好像是一块黏土,造物主在捏他时累了,一边捏一边睡觉。但失败的作品往往比成功的作品更有创造性。在这个五官不正的造物身上,有些东西既让人反感又让人好奇。雷蒙的脸上总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生下来时就刻在了上面。他以“您”称主人,而主人则以“你”称他。主人说什么他都点头同意;主人说俏皮话他便露出不整齐的黄牙跟着笑。杰洛姆·斯泰纳任他笑,有时太过分了,便命令他不准再笑。但这种命令雷蒙没遵守多久就又违反了。显然,两人之间一唱一和已非一朝一夕。雷蒙是他独自雇来捧场的,给他建立了一个家庭。我们感觉到有种习俗使斯泰纳先生很尴尬,在这闭塞的地方他不得不予以原谅,但不希望别人看见。这个仆人虽然很矮小,但很了不起。他双手捧着叠在一起的餐具,不但不会失手,而且胳膊底下还夹着一个空酒瓶。我不安地看着他在我们周围走来走去,鞠躬一弯到底,活像喜剧中的仆人。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他,心里气得不得了。

  我吃得很香,狼吞虎咽地吃完甜点才罢休。吃饭时我应该说说话的,但我嘴里塞满了东西,舌头不听使唤了。我吃得太快了,觉得有点不舒服,很希望我的女友能给我按摩按摩肚子,以便我消化。我坐在椅子上,双脚乱动,无话可说,成了配角。相反,埃莱娜却滔滔不绝。我们的卞人很高兴有人陪他说话,不断地恭维埃莱娜。他一看我,埃莱娜就截住了他的目光。他是个律师,老家在他痛恨的巴黎。他很少回首都,除了有特别的事情。他热爱人自然,在这个高海拔的地方寻找肉体与精神的快乐,用他的话说,是“在这高山之巅摆脱人间的俗气”。和他生活在这里的还有他太太。他太太是个哲学教授,临时外出了,如果路没断的话,她应该随时都有可能从里昂回来。

  通过种种难以察觉的细节,我感到斯泰纳想讨好埃莱娜:他回答机智,说话绘声绘色。埃莱娜是个忠实的听众,天真地放声大笑。然而,在东道主的这种风趣背后,我注意到有一种哀伤。埃莱娜每次兴奋得哈哈大笑时,都显得那么轻松和可爱。而这时,斯泰纳往往黯然神伤,脸色有点不好看。我发现他心慌意乱,他和埃莱娜之间年龄的差异使他感到失望。他甚至问她:

  “为什么到一个与世隔绝的老人家里来惹他?”

  我窘极了。

  埃莱娜纠缠他,挑拨他,鼓动他讲出自己的秘密:

  “您经历了一个特别的时代,从头到尾给我讲讲吧!”

  斯泰纳不用别人求他就讲了起来:

  在1968年5月的那场运动中,他曾是个托洛斯基分子。他对那场运动深恶痛绝,但后来证明这是不公平的。他后来转向了美国的反文化运动,四处旅行,到过印度的果阿、西班牙的伊维萨岛和印尼的巴厘岛这神圣的二角。他动情地回忆起那些理想的地方,在那里的废墟上,他曾得到过短暂的成功。他告诉我们,他打算以当年的条件,重走印度之路。埃莱娜听得心醉神迷:

  “这太诱人了,可惜我晚生了30年!”

  “啊,不!你们前途无量。你们能用新的目光发现世界,第一眼看上去就能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年轻人喜欢奇迹,他们是对的。”

  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埃莱娜崇拜左派,我认为这是不理智的,尤其是在她那种情况下,我从来就憎恨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残余分子:他们让您因为没有分享他们的幻想而感到耻辱,也让您因为没有失去这种幻想而感到耻辱。今天,他们像昨天一样,一心要保持权力,不让后代得到它。但我没有理由感到恼火:斯泰纳并不想自吹自擂,他不过有点伤感罢了,因为昔日的辉煌不再。他轻易地承认自己的缺陷和悔恨,那神态似乎在说:现在轮到你们啦!好了,我们是好朋友,没什么可生气的。

  饭后,我们的主人由于烧酒和暖和,脸有点发热,他漫不经心地就我的生活提了几个问题。他心不在焉,我也便三言两语,敷衍了事,怕他感到不耐烦。他问我和埃莱娜是怎么认识的,我随口编了一个小故事。他脸带微笑,用嘲讽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一一凝视着我们,看了很长时间,好像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把我们连结在一起的。我觉得受到了冒犯:他是不是以为我不配跟像埃莱娜这样的女人一同出来?他是不是发现我是个陪贵妇人玩的面首?我生气了,两眼冒火。我竭力克制住自己,忍不住几次打呵欠。我的伙伴们继续滔滔不绝,好像他们所提到的名字和话题,其目的都是为了回答这么一个问题:我们是否属于同一个阶层?埃莱娜以聊天作为这顿饭的代价。她真情流露,弄得我很痛苦。她是个王后,高贵而漂亮,我是她的子民,一个为她服务的毛头小伙子。她说话挺急,斯泰纳先生说话却“嗡嗡”的,像虫叫那样。他说得很慢,声音很低,我迷迷糊糊,好像觉得是收音机没关,放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出来的。说了几小时的话,斯泰纳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目光黯淡了,头发贴在脑门上,不再像刚吃晚饭时那个有点自吹自擂的雇佣兵首领,而像个向一个轻佻的女子调情的已上了年纪的先生。

  不一会儿,我们躺在扶手椅上,主人在拨弄柴火,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推开烧红的木炭。他身体庞大,我想,他躺在床上,会把床弄出一个凹印的。他说话变得口齿不清起来。我现在觉得,他就像个印度老酋长,在壁炉前举行神秘的仪式,无视正在袭击木屋的暴风雪。埃莱娜收拾干净桌子以后,给我们端来了烧酒,自己连喝了三杯。雷蒙过来坐在杰洛姆的脚边,膝盖上放着一个盘子,用涂了黄油的细长的面包条,蘸着带壳的溏心蛋吃起来。这可怜的家伙让人讨厌,但当您有趣地觉得他像个动物时,他又成了一个人。他的微笑随时挂在嘴边,等待主人的命令和发话。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像回到了活人的世界。他吃东西时,眼睛半闭,似乎并不在听人说话,好像他厚厚的皮和低贱的地位使他无法跟人作正常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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